寻求独立声音的表述
残雪:读到三十才明白
残雪其人
残雪,女作家,1953年生于湖南长沙。本名邓小华,父母是三四十年代的中共党员,解放后在报社工作,父亲曾任新湖南报社社长,1957年父母双双被划为右派下放劳动。她小学毕业后恰逢文化大革命爆发,便失学在家。1970年进一家街道工厂工作,做过铣工、装配工、车工。残雪自小喜欢文学,追求精神自由。1985年开始发表作品,至今已超过60万字。
已发表的短篇小说有《污水上的肥皂泡》、《阿梅在一个太阳天里的愁思》、《旷野里》、《公牛》、《山上的小屋》、《我在那个世界里的事情》、《天堂里的对话》、《天窗》,中篇小说有《黄泥街》、《苍老的浮云》,长篇小说有《突围表演》等。不少作品被海外文学界翻译和介绍。
残雪被称为卡夫卡的中国传人,她的《山乡之夜》与卡夫卡的《城堡》、《审判》神似。她知道自己乖僻。乖僻来自她在创造另外一个世界时候的心无旁鹜。乖僻是对这个世界的巨大欠缺与不和谐有着深刻的认识而又不愿像别人那样视而不见,因此她并不认同这个世界的一切规定,而想营造另一个世界与这个世界相抗衡。
残雪是著名小说家,是一个给中国当代文坛注入了新空气的作家。她是湖南长沙人,现居北京。她的小说在国内很有名,但是她说,她在国内得到的理解远远不如国外。在最近海南出版社出版的《残雪自选集》这本书的最后,附加了她的出版年表,记者发现,她的许多作品都被翻译到了国外。
“我的写作不奉献给大众”
残雪的笔名显示了她对人生的态度,残雪是那种在大部分白雪已经融化后遗留下来的被污染但是还不打算消退的剩余的雪。她是一个自信的作家,有着强烈的自我认同。持有这样公开信心的作家很少,在这一点上,她容易使人想到法国的杜拉斯。她们对外界的发言态度似乎有某种类似,而写作方式也有相似的地方。比如在语言的使用上,都喜欢用单纯、反复性多的写法。
一个作家在创作之外,往往非常懂得自我保护,说话的时候非常谨慎,但是残雪却并不这样。她在日本东京与评论家日野启三的一次对话中,谈及了她对读者的态度:“提到读者,他们分为各种不同的层次,我考虑读者时,只考虑与自己同水平、同类型的读者。我的小说不是奉献给大众的。”
有评论者评论残雪的作品“描写人性的惊恐不安、时时戒备和偷窥狂的异常情绪,而这些都是非常负面的、黑暗的。”残雪回应说:“那样的说法是非常无知的。另外,说我描写了什么,是完全不具备读我的小说的资格的。”
在被问及有哪些人比较深刻地理解了她的作品时,她说:“除了我哥哥,还有其他几个朋友在《文学评论》、《读书》上写的评论以外,没有人了解。”
残雪的这种态度证明了她拙于应付世俗,或者说她根本不屑于应付。她跟那些充满了烟火气息的善于摹写经验世界之快乐的女作家们完全不同。她的这种态度在一个民主的时代会惹起人们的愤怒,会影响商业上的成功。但是,残雪似乎并不在乎这一切,她的自信来自她的确抓住了一个根本性的东西。
受鲁迅影响要艺术复仇
有两类作家。一种是努力向现实表示自己的亲密态度,努力使自己不被世俗世界所抛弃,而紧跟形势,努力表达自己在世俗中获得的喜乐,这种写法其实也在同时表示自己在现实生活中的成功。还有一种作家则相反,他们永远不与现实和解,永远处于逼问和被逼问的状态,他们内心有着一种激越的风暴。
鲁迅属于后者,而且对这种生存态度有着强烈的自觉。他自觉自愿地这样生活。他在中国现代文学中开辟了这种先河,使中国文人的精神空间有了立体感。残雪也可看作是追随这一先河的作家。她对鲁迅的小说《铸剑》以及散文诗集《野草》的解读,都可以视作中国文坛的精神事件。
虽然残雪没有明言,但我们从她的写作中,可以看到,在卡夫卡和博尔赫斯之外,鲁迅应该是最早影响她的作家之一。她早期的一些小说有鲁迅《狂人日记》的味道。而她对鲁迅作品的深刻解读,也表现了她对鲁迅的景仰之情。
残雪认为“天人合一”的和谐,长期以来是中国人追求的,他们害怕灵魂分裂,而鲁迅的《铸剑》则是表达了这种分裂的痛苦。眉间尺的复仇有两种,一种是表面结构的复仇,即大王杀了他的父亲,为了亲情要复仇;还有一种则是本质的深刻的复仇,即向自身复仇。“世界满目疮痍,到处弥漫着仇恨,人的肉体对人的灵魂犯下的罪孽无比深重,人已被这些罪孽压得无法动挪,而人的罪孽的起因又正好是人的欲望,即生命本身……向自身复仇,便是调动起原始之力,将灵魂分裂成势不两立的几个部分,让他们彼此之间展开血腥的厮杀,在这厮杀中体验早已不可能的爱……这才是故事的真正内核,是被我们所忽略了的艺术精神。”
在对“大王”的解读中,残雪认为大家一般都比较理解大王的社会性身份,而我们更应该去注意他作为象征的存在。“王身上的那些‘恶’的成分——贪婪、自私的爱、专横残暴等等,难道不正是人所共有的本性吗?”
看来,残雪对西方思想传统中才有的“原罪”意识有着强烈的自觉和自省。这种自觉一方面是来自现实经验和对这种经验的敏感,还有一方面也许是来自哲学的训练。
从“赤脚医生”到小说家
今天来看,残雪的生活经历有点特殊。她的创作经历也很有传奇色彩。她小学毕业,当过赤脚医生、工人,开过裁缝店。
显然,从学历上来看,残雪的文学训练似乎很不足。她说:“在中国女作家之中我也许是比较不同的,我想对我影响较大的是在‘文革’那一段日子,我父亲被下放,母亲被送到五七干校,因此我没有上学,但我喜欢看书,从小看了不少书,影响最大的一段时间是我结婚生子后,奋起挣扎,与丈夫自学缝纫的那一段。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能力,产生了写小说的念头。”
残雪在上完了小学以后,就没有继续上学。她不上学并不是被迫的,而是自己主动选择的。她说,她对上学有一种本能的反感。“虽然当时我想进学校还是可以,可是我不想。我记得那时候我才十三四岁,我的父亲非常开明,他从不骂我,也不逼我上学。”
残雪似乎把上学看成了受难。联系到当时的教育环境,我们也许可以把这种不上学的经历看成是作家的一种幸运。
“我从小时候起就喜欢看书,看了很多古典小说,如俄罗斯文学、狄更斯等等,关于现代派文学,因为在中国很少翻译,所以没有机会接触。到70年代末,中国终于也翻译现代派文学了,但那时我二十七八岁,看了也不太懂,然而,即使不懂也坚持看。大约在三十岁左右,有一天忽然有了一种非常亲近的感觉,突然理解了。那是一种冲击性的变故,突然感到倘若那样,自己也能写。”
从她对早年经历的叙述中,我们看到她具有不同一般的精神力量,这种素质潜伏在她的身体之内,等待表达的机会。她说,她在1983年才开始写小说,而且一写就马上成功了。
“我的世界不与现实和解”
我们常常从一个作家的作品中猜测他的生活状况。虽然这种方法常常受到一些干扰,但还是有些效用。如果把这种方法用在残雪身上则需要慎重,因为她曾多次告诉读者,试图把她的小说与现实做某种联系的做法是愚蠢的。残雪所表现出来的世界,不是脉脉温情的世界,而是像长沙这个地方一样,有着一种常年阴冷的气质。这种灰暗阴冷对应着鲁迅笔下那个冷硬荒寒的世界,我们似乎能从其笔下散发的气味来察看这个作家对人生的理解与对世界的态度。有评论家曾经批判残雪专写“龌龊的、脏的”黑暗面,太冷酷,缺乏爱心。残雪针对这种批评说:
“这是他们的立足点不对,他们认为只有社会写实主义,只能写社会光明面,他们根本未能进入我的世界,我的世界是冰与火两样在一起,就像我在一个短篇里描写一个冰的世界,没有幻想,完全是一个存在,一个对立于大家公认的那个存在。”
她还说,“我从小就生活在我的那个世界,我对大家所熟悉习惯的世界、对俗话套话十分反感,大人说东我一定说西。我的世界是我创造出来去反对那个世俗世界的,他们都非常讨厌我。”
残雪拒绝了传统里那种稀薄无力、暧昧不明的温情,其小说中没有一个人是在世俗伦理中获得满足的。她无意在这个世界停留和满足,她对这个世界的欠缺有着深刻的认识。揭示这个世界的荒诞与阴冷并非是赞同这阴冷,其潜台词却是——世界不应该像现在这样,它应该更温暖,应该得到改善,应有一个耀眼的彼岸的光照。
残雪说到自己的乖僻。“湖南是一个奇怪的地方,是怪人多的地方,如果说得不客气,湖南人乖僻;说得好一点,是认真地追求着什么,而且一旦开始便停止不了了。”
乖僻来自她在创造另外一个世界时候的心无旁鹜。乖僻是对这个世界的巨大欠缺与不和谐有着深刻的认识而又不愿像别人那样视而不见,因此她并不认同这个世界的一切规定,而想营造一个另世界与这个世界相抗衡。乖僻也许是一个优秀作家的重要素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布罗茨基就说过:“如果有必要,你不妨乖僻。”
卡夫卡的中国传人
残雪有一种非凡的自信,她的创作也给人一种很有把握的感觉。这种信心来自哪里?一方面,她说她的写作不依赖于灵感。她给自己布置了劳动定额,规定时间写,很少依赖突发性的冲动。我们通常所说的“灵感”这个典故来自古希腊,灵感不是来自人本身,很多作家都说自己是一个媒介,一个传输的通道,或者说是灵媒,一种神秘的力量通过作家来表达和宣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残雪的写作不依赖飘忽不定的灵感,她只依赖自己,她对自己的强力很有把握。另外,我们会发现,她的小说获得了哲学的力量,这种力量尤其体现在她的读书随笔中。她有意识地把自己对词语的使用及文学的创作置于一个更辽阔的人类精神历史之中,因此她的概念比别人更清晰。
残雪的哲学力量是怎样获得的?残雪被称为卡夫卡的中国传人,她的《山乡之夜》与卡夫卡的《城堡》、《审判》神似。卡夫卡和博尔赫斯的书显然对她影响巨大,而这二人都有着很强的哲学与宗教意味。
另外,我想这一点更重要:残雪的哥哥叫邓晓芒,他是研究康德几十年的著名学者,并且从德文直接翻译了康德的三大批判。康德是现代哲学的源头,残雪的艺术观和世界观有着康德的影子。康德的哲学是在西方的宗教背景下发生的,残雪在她对人与文学的认识中有了更多的参照和融合,她动摇了东方世界的小说观念,给东方那种平面、唯美、世俗、无神的小说注入了新血液和新能量。
如果说残雪跟其他中国女作家有什么不同,我想这一点是最重要的。
残雪书语
到
70年代末,中国终于也翻译现代派文学了,但那时我二十七八岁,看了也不太懂,然而,即使不懂也坚持看。大约在三十岁左右,有一天忽然有了一种非常亲近的感觉,突然理解了。那是一种冲击性的变故,突然感到倘若那样,自己也能写。
中国的卡夫卡
残雪是中国当代最重要的先锋作家之一,被称作“代表中国现代派文学的奇才”。残雪的作品在日本、美国、法国、德国、意大利等国家广受欢迎,是作品在国外被翻译出版最多的中国作家之一。
残雪是具有鲜明个性化创造风格的作家,她着眼于深层的精神世界,不断开拓和挖掘,在中国文学界是一个极为独特的存在。近年来残雪写了不少关于西方经典文学的评论,她以纯粹艺术家的感悟,结合自己的创作观念和体会,独辟蹊径,以创作与评论相融合的文体形式对卡夫卡、博尔赫斯、歌德、莎士比亚、但丁等经典作家做了全新的阐释和描述。
正如近藤直子所说,残雪的小说是那种一旦接触了,就是你想放弃它、它也不会放弃你的小说。为什么呢?因为残雪是一个真正的谜,是一个文学的核心的谜。有人说残雪的小说是一种哲学,一种用细腻的女性直觉书写出来的高深的哲学。作为当代中国文坛一朵奇异而诡谲的花,残雪更像一个谜,带着她用语言勾画的风景,直现在中外读者面前。
残雪说:“我把自己的小说叫做‘描写本质的小说’。形象是内部的,与外部的表现是有区别的。里边的形象是怎样的,按照它来写作。出发点与其他的小说拉开距离,所以,一般人看了会有陌生感,行为、行动,思维的方式、讲话的语气,全是相反的;我所写的小说是幻想的文学,所有里边的东西都是道具。要有道具、有幻想,那是为了看自己,我们是看不到自己的,只能通过镜子,写完小说后,自己也成为一个读者,反复对照作品内容进行反省,现代社会的女性,不管是否从事文学创作,都应该不断地批判自己,反省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