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集》里有一篇《曾著<东行日记>重刊后记》,仿佛《甲集》里的《潘·胡译<人类的由来>书后》。费先生在这篇《后记》里写道:“读曾公的旧著,想见其为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义在斯乎?写后记以自勉焉。”读了费先生的文章,对于潘光旦、曾昭抡这样的前辈学者,确乎不胜高山景行的向往,费先生的这些篇杂写,也果然起了传道授业的作用。
一九六一年医生发现他患了癌症。癌症对他发出了在世时间不长的讯息。他的反应是加紧工作,在有限的时间里做出最大可能的成就来。……他在这期间刻苦自学日文,看来他下定决心不完成早年给自己规定的计划是不离开人世的。我在读《东行日记》里就看出那时他已感到不能直接和日本学者对话的苦恼。事隔三十多年,他不考虑这个工具学到了手还能使用多久,竟学会了这个语言。有这种境界的人才够得上是个真正的学者。
这是费先生上述《后记》一文里模写《东行日记》作者是怎样一个人时的一节话。孔子说过:“朝闻道,夕死可矣。”孔子的这一个警句,一直被人称引,它的思想意义是深刻的,但是,在感情上叫人惊心动魄的却是曾先生的践履。费先生把这个记下来,收入他的《杂写》,说是“文短意简,可足消遣之用”,我想,这里所说的“消遣”,只能是陶冶情性、涵泳志趋的意思,我说这本小书意蕴丰茂,指的也正是这层意思。
费先生写下了这样的向慕赞叹的篇章之后又怎样“自勉”的呢?这里可以引一段书中《我看人看我》里的文字,那是费先生写给阿古什教授回信中的话。这位美国教授写了一本费先生的传记并征求费先生本人的意见,费先生在回信中说了他不表示意见的“意见”,最后写道:
如果容许我说一句表达我内心感受的话,我想说,不少地方你对我是过誉了。“过誉”是说,你对我的评价比我对自己的评价偏高了一些。这也好。我还活着,把过誉的部分作为对我的鼓励,在今后的日子里补足就是了。……我这一生所处的时代是个伟大的时代,对每个人提出了很高的要求,而又给人很苛刻的条件,象一个严格的老师在考验一个学生。我到目前为止,取得的分数是不高的,当然我还有不太多的时间,可以争取再增加几分。看来这也是你对我的希望。希望我不辜负你的好意。
费先生把他丰茂的意蕴表述得如此优美,我不由得要赞叹那真是情文兼至。费先生以古稀之年,四上瑶山,三下江村,传送猕猴桃,探究凤尾菇,“老来不慕归田乐,千里奔波为国谋”,这一串杂写岂不就是一份成绩单,显示了不断添加的高分?《杂写》写人写事,有文有诗,夹叙夹议,它的体制是杂的,却又汇聚为一个形象,诱发读者向之问道受业的热情。
一九八三年读了《杂写甲集》,曾在本刊一九八四年第二期上写过一篇小文,说它是我们老人的课本。现在读到《杂写乙集》,不禁有类似新学年开始领到新课本那样的欢喜,因之把它看做是我的课本的第二册。
(《杂写乙集》,费孝通著,天津人民出版社一九八四年二月第一版,0.46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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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