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老说明道:在政协会议期间,听到周总理与王昆仑闲谈,说起此书。总理说,他那几天正在看这本书,很有兴味,放在枕头边,每晚临睡时看一篇。总理称赞这本书写得好。
这样,就在我的心头也挂上了一笔,想找机会重读此书,期待着它的重印。不料一搁便是三十年。
现在的新版本,有王金陵一九八三年所写的《后记》,说明此书写作出版的经过。《人物论》在解放前共写了十九篇,解放后作者又逐篇修改,到一九六二年,除论述三位主要人物的五篇——宝玉黛玉各两篇、宝钗一篇——外,其他十四篇统统改好。现在的新版本收文十七篇,其中十四篇据作者的改定稿,其余宝玉、黛玉各将原来的两篇合并为一篇,宝钗的一篇仍旧。书前有作者《关于曹雪芹的创作思想》一文作为代序,它原载于一九五五年出版的《红楼梦问题讨论集》第三集。
《代序》里写道:《红楼梦》“作品本身反映了当时的社会情况,表现了人物性格,直接发生启发读者思想认识、激动读者情感的作用。”曹雪芹“对人物的出身、历史、生活环境的叙述、描写,一般地都具体、明确、刻划出他们有血有肉的精神面貌,对某些人物更写出他们在生活和斗争中的思想倾向和变化过程;我们可以从人物的不同态度认识作者自己的立场和观点。”这些话很简要,读毕全书,就更意味到它提纲挚领的作用了。
在论贾宝玉的时候,作者称赞曹雪芹“最长于创造实际的、杰出的、为人所常见而不易于深察的典型”,接着说:“很不少的天资优异、个性顽强却又抵触现实、憎恶现实的人,生当统治稳固、制压强厉的时候,既不愿充当‘圣君’、‘贤相’的‘股肱’‘栋梁’,又不能断然决然逸出公子王孙的常轨,爆发成为‘叛贼’‘逆子’,就只有形成通常的‘善’‘恶’范畴以外的异常人物、浪子才人。历史上许多的高人逸士,情痴情种,都由于‘祚永运隆’、‘太平无为’,不甘于‘庸夫驱制’,这才演出供人咏叹的人生悲剧。而‘潦倒不通庶务,愚顽怕读文章’、‘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的贾宝玉也正是其中之一”。
如果《代序》中所说“启发读者思想认识、激动读者情感”这些话还比较抽象,那么上面对贾宝玉这一典型和类型的论述就很是具体了。《人物论》不止于此,又更细致地分析道:“贾宝玉富有哲学敏悟,却没有哲学修养;富有文艺天才,却不长于文学写作”。他的世界“只是一个家族的世界,他与一般的社会太少直接的联系”,但是,“这已是一个无所不备的封建社会模型了。从这种家族生长出来的宝玉自然不缺乏应付一切人事的智能。”“他诚然深恨罪恶、鄙视虚伪,同情弱者,但他无力去付诸积极的行动,因而这些只增重了他对现实的扬弃心理;而无论对于所恨的人,所爱的人,乃至他自己,都无法去创造或改造,久而久之,也就再无创造或改造的意图……只有任其自然”。曹雪芹“从没落的贵族群中发现了彗星式的人物,一时光芒夺目,颇为惊人;到了他寂然殒落自然也动人怜惜。但是,昨夜的彗星究竟没有变成明晨的旭日……于此他晓喻了我们,凡专凭直感反对现实的人物毕竟是不能改造现实的弱者,他的反抗在很大程度上是消极的。只有怀抱着‘无才补天’‘枉入红尘’的悲痛以归幻灭而已。”
这些论述针对《红楼梦》中的人物,论述的语言是“文学的”,可是读着的时候,却使你不觉从小说中走出来,进入现实的人生。人们性格的形成,人们思想感情的深曲隐微之处,甚至为本人所不及察觉或未易把捉宣述的,其实都有轨辙可寻,备具严丝密缝、顺理成章的逻辑,它们都是可以认识的。王金陵在《后记》中说王昆仑“一生喜爱文学,但远在四十年代之前,早已舍弃个人喜好,从政多年”。读了这本《人物论》,既觉得作者的政绩事功掩不没他的文学声华,而从他喜爱的文学中,却又依旧令人倾倒于一个政治家的渊深高卓。不有这般洞鉴明烛的目光,哪里能有“理解”,哪里来的“伯乐”,又哪里会产生“因材施教”、“量才使器”、成全天生万物的功德!“我才无用亦天生”,张问陶这句貌似放赖的诗,其实正是寻求理解的呼号,它同时还说出了一个真理:即使庸碌平凡,也自有它的因由。揭明这个因由,无疑是善知识,大慈悲,绝世文章!
在日常生活中接触到的人物,千变万化,五光十色,可是又每被认为能写进小说里去的则是凤毛麟角,甚难一遇。那给排除在外的极大多数,无非都是些无足称述的庸碌平凡之辈,就象谢安所说的王坦之:“见之乃不使人厌,然出户去,不复使人思。”重读《人物论》,这才使我憬悟,不会读人生这本大书,毕竟读《红楼梦》也只能浮光掠影,只读得一层表皮。我之穿行人丛,摩肩而过,茫茫然归,去者勿思,空无所得,原来只缘自己这块心版,乃是不感光的软片!
至于《人物论》为什么能引起周总理的兴趣,受到他的称赞,当时都不曾听张静老说起,恐怕总理也没有细说。探索这些,虽则非常吸引人,但却不是我之学力所能及,自不能强不知以为知了。
(《红楼梦人物论》,王昆仑著,三联书店一九八三年九月第一版,2.15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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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