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五香街历史悠久,文明也同样悠久。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文明呢?
道德礼仪,这当然不成问题。五香街的居民离禽兽远矣,甚至与“衣冠禽兽”也不沾边!“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他们身上早已褪尽了野蛮时代留下的气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他们彼此相似得已分不出彼此。根据“同类相亲”的原理,他们凡事都一个鼻孔出气;又根据“同性相斥”的原理,他们任何时候都免不了摩摩擦擦。由于他们是富于道德感的,所以“一个鼻孔出气”时也总是本着一个共同的原则;又由于他们是重礼仪的,所以“摩摩擦擦”时也守着“动口不动手”的规矩——谩骂(尤其是背后的谩骂)是有的,斗殴却从未见发生。把两方面综合起来进行辩证的思考,就会发现:他们虽然在任何事情上(比如书中对X女士年龄的确定问题)都没有形成过统一的意见,但在原则上却从未有过分歧(在一个道统之中)。总而言之,他们互视为同类,并且坚决相信自己的同化能力是绝对的,所以他们从不害怕异类的存在或入侵。
凡此种种,当然还只是五香街文化的表面现象。如果我们要为这种文化“寻根”,很快就会寻到我们生命的根上去了,那就是性。因此,为方便起见,我们姑且把五香街的文化简称为“性文化”。五香街的居民们对此就深有认识,他们把自己的性活动命名为“业余文化生活”。我们也许会咬文嚼字,说一条街的文化应该由居民们的专业来标志。实际上,“业余”一词却用得很准。对于老百姓来讲,所谓“专业”,不过是谋衣食的手段,纵令属于文化范畴也只可算低级文化。“文化生活”则大多是实现于业余时间之内。中国近世的大学者王国维就曾说过:“食者,形而下也;色者,形而上也。”由此可见,五香街居民的文化修养的确是相当之高。他们后来还拓展了“业余文化生活”这一概念,使它的含义更为广泛,但他们也始终没有丢掉这一概念根本的意味。
五香街居民的“业余文化生活”是五香街文化的基本现象,从这种现象中又衍生出其他各种文化现象,千姿百态,五彩斑斓。五香街引人入胜之处就在于此。
二
五香街的性文化是一种高级文化。
第一,五香街居民们的性活动主要是精神性的而非动物性的,它本身就是一种文化活动。这就是说,他们并不一味地“贪淫悦己”,而是更注重感情的交流。第二,作为一种“文化生活”,他们的性活动甚至有超伦理的成分。或者应更正确地说,在履行传宗接代的社会职责之外(书中的一个人物“笔者”说,五香街居民的生殖力是很强的!),他们还从性活动中获得了一种美学乐趣(当然是有利于陶冶情操的!),此乃伦理生活的一大补充。因此,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们更多地采取了一种极为高级的性活动方式——用思想和语言来进行性活动。也就是说,他们最感兴趣的是性的意味,从不放过对它的咀嚼与品尝。恕我冒昧,我想借用曹雪芹那含义丰富的概念——“意淫”来指称这种方式。
有必要作出一种强调,即:“超伦理”的“文化生活”并没有失却道德感。伦理之为物,其核心也是性,只不过那是把生殖设定为性目的的一种文化结构而已。“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树立了这样的善恶标准,才有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的伦理规范。五香街上古风犹存,这些规范仍在发挥它们应有的作用。但是,五香街的居民们从来就懂得,如果没有前述的“美学”上的补充,这种伦理生活就不仅不能带来文化的繁荣,而且其自身也难以维持。因此,他们偷偷地在伦理生活之外又设置了一重标准:不生孩子的性活动也可以是道德的,问题只在于它们必须“高级”。不言而喻,要“高级”就得有所升华,要升华就得有所限制。那么,这限制从何而来?我们不得不借此道破一个秘密:我们的道德感其实是起源于我们对自己所追求的快乐的害怕(罪恶感和羞耻感),而不是起源于我们想履行自己职责(譬如传宗接代)的愿望。即令没有“百善孝为先”的准则,我们也会认为“万恶淫为首”的。事实上,“百善孝为先”恐怕只是“万恶淫为首”的一个无力的修正,意在为我们的一部分恶(有生殖的性活动并不缺乏快乐!)开脱。同理,所谓升华了的、高级的性活动也(如衣服一样)常常只是一块遮羞布,能够掩盖但却不能消除我们的罪恶感(或勿宁说是恐惧感)。
这样,我们所追求的快乐就像一把双刃的剑,一方面能诱使我们奋不顾身;一方面又能迫使我们望而却步。五香街以意淫为主的文化生活就是这样应运而生的。
三
“意淫”得以顺利进行的主要条件是什么?是暖昧(如果你喜欢,也可说成是朦胧)。两位意淫老手如果赤身裸体地彼此照面,首先肯定会手足无措,继而便会嗤之以鼻:禽兽的勾当我们如何做得!?因此我猜想他们会喜欢看苏小妹三难新郎的好戏:那秦观站在洞房门口苦苦吟诗,不然苏小妹不让他进去。——这才是文化!不止于此,为了使他们的想象力和语言能力能发挥得淋漓尽致,他们还需要在生活中就有戏,有一个产生戏剧的中心:某两位(三角更带劲!)傻瓜不懂得性快感乃是双刃的剑,不懂得意淫的高级技巧,生吞吞地让自己超出了文化的界限。于是乎,他们立刻被抛弃在文化之外,而文化本身却繁荣起来。要之,永远不会没有这样的中心,“奸情发生了,人们都看见的”!
在五香街上,X女士、X女士的丈夫以及Q男士(一个完整的三角!)就构成了这样一个令人满意的中心。两男一女,所以X女士又成了中心的中心。什么是X?X是个未知数。要点就在这里,否则一个迷人的方程式就全部完蛋。因此,X女士(据说她在五香街上是外来户)引起了种种历史的、艺术的和理论上的争论。争论的问题有:X女士的年龄(共有二十八种意见),X女士的性格(更是众说纷纭),……而最重要的则是X女士与Q男士之间的奸情。这是问题的焦点所在。没有这个问题,其他问题就不会发生;有了这个问题,所有的问题就都一并发生,而且严密地构成一个逻辑体系,使你终于搞不清哪个问题发生在哪个问题之先。总而言之,五香街人民符合逻辑地把X女士排除在五香街文化之外了。她成了一个异己分子,一个差不多是来自外星球的异类(注意:还不是败类,因为败类说到底尚属同类)。
既是异类,就有异行,这在逻辑上是不证自明的。于是人们纷纷传言(都宛若亲耳所闻、亲目所睹):X女士会飞(她妹妹亲口说的!),X女士有一种“夜间职业”,让千百面镜子飞入太空而后又飞回(她丈夫亲口说的!)。这些都不会有假。但她丈夫却说她“是一个很普通的人”,这就未免过于“幼稚”,令人难以置信。然而,最关键的当然还是那段奸情,奇而又奇(容不赘述),乃是证明X女士为一异类的最有力的证据。
没有人怀疑X女士存在的真实性,因为她就在五香街上的炒货店里营生;也没有人怀疑她是异类,因为人们(如前述)已经掌握了大量的证据;更没有人怀疑她与Q男士的奸情,因为“人们都看见了”(我再附和“笔者”一次)。“中心”于是确立,那么,文化又是怎样繁荣起来的呢?首先,众多的人开始了不屈不挠的“调查”(调查范围当然远不止于奸情,而是很周密地顾及了前因后果),以便历史能够有准确的记载。其次,“笔者”到处(不惜深入虎穴)搜集材料,为了将这段历史制成一个完整的艺术品。再次,理论家们对“奸情发生时X女士和Q男士谁是主动者”这一理论问题进行了辩论,并且从中树立起新的理论权威……最后,当真相已大白于天下时,五香街人民从理论走向了实践,自信地开展了同化X女士的工作。——他们毅然选她作为群众代表。我们说过,他们的同化能力是无往而不胜的!
四
X女士的天敌,五香街文化的卓越代表是那位“可爱的寡妇”。她的称谓用不着什么代数符号,她的身份非常明确——寡妇。只是由于她太突出了,人们才在她的身份之前加上了一个形容词“可爱的”以示区别。而且,她的身份本身就具有代表性,我们不能忘了她代表的是一种高级的性文化。据说,她的特点是极“性感”、极“富于性的挑逗性”,而且“具有强烈的性欲,这种性欲一直保持到了她的老年仍然丝毫未减”。然而她却“一生中自始至终将自己的性欲压抑下去,从来也未与过世的丈夫以外的任何男子发生实实在在(重点符是引者加的)的肉体关系。”“笔者”还告诉我们,这位寡妇对五香街文化的贡献就在于,言传身教地使五香街人民懂得了“精神上的友谊的确高于人的生理本能”,懂得了应“将精神恋爱提到第一位”。因此,“寡妇”成了五香街上不可或缺的人物,成了人们的精神领袖。虽然也有几个同类女性想与她争风吃醋,但却终于未能得逞,因为她们实不足以体现五香街文化的精粹,不能成为五香街文化“完美的象征”。
作为一个领袖人物,她直接领导和参与了对X女士的“调查”(她抛出的调查材料总是最具有权威性的),直接指导了“笔者”的创作活动,并且还直接左右了理论家们的“论证”。总而言之,五香街的文化繁荣无不与她有关。她甚至还作过这样的努力,用自己的“性魅力”去挽救Q男士和X女士的丈夫,俾使他们摆脱X女士的性蛊惑。虽然在这一点上她承认自己失败了,但后来却又发现,Q男士之最终“蜕变成树缝里的空壳”以及X女士的丈夫之突然“背起行李就从五香街消失了”,与她自己对他们的影响未必没有关系。在所有这一切之后,她又倡导了对X女士的改造工作,终于使X女士一边继续老老实实地炒花生,一边不断地向五香街人民“写申请”,虽然那申请总是伪装成炒货店的包装纸。
五香街的文化造就了这样的“精英”,这样的“精英”又反过来促进了五香街文化的发展。“可爱的寡妇”似乎是专为这种文化而生成的!她是一个再清晰不过的人物,清晰得几乎使人不能产生任何联想,然而她又是一个再暖昧不过的人物,暖昧得让人深感到五香街文化的意味无穷。开始我们以为,使这种文化得以维系的全部暖昧性都产生于那个被确立了的“中心”,后来我们却发现这种看法错了。在那个“中心”里发生的一切(如果真的发生了的话)倒是非常明白的,左右不过是一段奸情而已。再离奇的奸情也只是奸情,不需要文化也能懂得它。换句话说,奸情不是文化,捉奸才是文化。我们在“寡妇”(及其同类)那儿发现了一个巨大的辐射源,五香街的文化是从那儿辐射出来的,此种文化的全部暧昧性也是从那儿辐射出来的。“中心”于是转移了,原先那个“中心”却不过是一个道具。或者也可这样来比喻:我们原以为台风的中心是风力最强劲的处所,却一点没有想到那儿却是一个空洞。
有趣的是,真正的辐射源也是一个幽深的黑洞,乃至于我们根本看不见辐射源本身,而只能看见一圈圈的光环。“可爱的寡妇”“已彻底升华上去了,取得了与神明对话的资格,一张眼就能看见天堂里的事。”只是由于那份灼热,我们才揣测到辐射源的存在;只是由于间或有黑色的光从深渊里闪出,我们才感觉到那辐射源似乎高离地狱也不太远。
五香街人民不敢掉以轻心,他们必须加紧“文化建设”。是的,文化建设是最要紧的,让天堂和地狱都见鬼去!“可爱的寡妇”说:“我只要抛开自己的社会责任感回到家中,坐在这棺材一般的小屋中,关于死亡的思索就摄住了我。最近,对人类前途的担忧与对自身的怀疑是越来越经常了。我这一生,活得太累 ,我敞开心扉告诉你,如果刚才那个男人不是那般绝情,我真恨不得与他一道远走高飞,重新开始。我们这个地方,的确是太闭塞了一点,我一下子觉得万念俱灰似的。”这种绝望情绪“延续了三十七秒”,正是在这三十七秒钟之后,她想到了X女士的改造问题。
五
五香街上没有“男主角”,这是一个很奇特的现象。性文化的最主要的特征恐怕还不是伦理纲常和“升华”机制,而毋宁说是一种“英雄观”。在这种文化中,失去了英雄,整个结构就失去了再生能力,终不免朽坏崩塌。在这种文化中,英雄们并不需要“理念世界”的指引,他们直接把性活动中女性被男性的“性征服”与“性臣服”带入了整个文化生活,展开了“性角逐”以建立“性统治”。所谓“决一雌雄”,所谓“淫威之下”,大致都指向这样一种事实。这种统治无论如何都具有某种侮慢的性质,而这种统治的威摄力量则来自“英雄”的实实在在的攻击性力量。它本身当然不是禁欲主义的。比较起来,伦理纲常就只是一种辅助性的力量,而大量的“升华”现象却不过是这种统治的某种结果罢了。
如果我们“煮酒论英雄”,五香街的寡妇是不是能在其列呢?英雄并不一定非得在生理上是雄性不可。五香街上“阴盛阳衰”,寡妇毕竟最有希望建立自己的统治。而且,最成功的性统治者的形象则莫过于英雄气概加寡妇面孔了。但是,寡妇身份到底不止是寡妇面孔,性扩张力因此受到很大限制。所以,“可爱的寡妇”只能成为五香街上的精神领袖。她也曾想用自己的“精神力量”为五香街培育真正的英雄。先是寄希望于X女士的丈夫(那个美男子!),后又寄希望于Q男士(那个大块头!)。没想到前者是一个不堪教化的“长不大的孩子”,后者却糊里糊涂地掉进一个“空间”里不能自拔。
于是,密纳发的猫头鹰出来打鸣了,五香街群众选了个A博士来作为他们的“雄狮”。A博士在论证“X女士与Q男士在奸情发生时谁占主动”这一问题上维护了男性的尊严,赢得了包括“寡妇”在内的五香街“全体精英”的支持,从而确立了自己的权威地位。这以后他就当之无愧地成了五香街男性力量(阳刚之气)的代表。在Q男士发生“蜕变”而X女士的丈夫又“出走”之后,五香街人民痛感失去了“台风中心”。A博士立即敏锐地察觉到这里面潜伏着文化萧条的危机。因此,他再一次作出了卓著贡献:果断地采用了“移情”方法,即从理论上构造出一个P男士来取代Q男士,满足了五香街人民对文化的饥渴。不止于此,他还与“寡妇”共同制订了对X女士进行边改造边监督的方针,将“不利因素转化为有利因素”。
这种理论力量委实也是男性的力量(妇人家柔情短理嘛!),但从性文化的角度看,它毕竟只是强弩之末了。——“猫头鹰”岂可与“雄狮”混为一谈?这是不是说,五香街文化已濒于衰落?要下这个结论当然还为时过早。“性文化”并不是每时每刻都需要“英雄”的。恰恰相反,在大多数时候它需要的是抑制“英雄”的生长。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寡妇”和一个“博士”也就足之够矣,更何况还有忠于文化传统的“群众”!“英雄”总是生于“时世”,我们确实不能断言:五香街上再也出不了“英雄”。
然而,五香街终于还是有了未知数,那就是X女士。她天生目盲,既看不见五香街人民对她的同仇敌忾,也看不见五香街人民对她的苦口婆心。打击她也罢,改造她也罢,她都全然不知、不闻、不问。她只顾白天炒她的花生,夜晚照她的镜子。这个未知数看来已不纯然是理论假设,因为她确曾登台表演过了。一次是当有人在她的屋墙上画了一个男性生殖器之后,她兴奋地在大庭广众之下发表了关于性的演说,一次是在她当选为五香街群众代表之后,又出场当众翻了一个筋斗。五香街人民并不特别理解她,但却觉得她代表了他们的未来(或者是出于他们力图改造她的那种赤诚之心?)。也许,在她的表演中的确暗含了那个绝妙的方程之解亦未可知。
后面的解释:我到过五香街了,我看见了,我想过了,我把我的所见所想说出来了,就是这样。
可是,你是在谈一本书,一部文学作品呀——有人提醒我。是的,我好像忘了,五香街只是一种虚构,一个由残雪女士幻想出来的世界而已。然而,当我明白自己不过是在“白替古人担忧”时,却已经无话可说了。我不敢冒充专家,对一部艺术作品品头论足。我至多只能对别人说:“这部作品值得一读。你不信?我念一段给你听听!”这是《突围表演》最后结尾的一段文字——
“一个多云的早上,X女士步行到郊外,坐在很久以前,她在上面与一年轻小伙度过了一夜的一块石板上,她还在石板上捡到一小硬币,那是那天夜里从小伙的口袋里掉出来的。她回忆起那天夜里的种种事情,回忆起最终她们是怎样的并没有成其好事,想到这个地方,她就无缘无故地笑了起来,笑过之后,就将捡到的硬币用力一抛,抛到远处的草丛里去了。她不知道,就在不远的灌木丛里,埋伏着我们五香街的两个侦察兵呢?X女士一大早的行动太使人放心不下了,我们不得不派人尾随她,万一她出了什么意外,整个破坏了我们的计划,那是一种丢脸的事。看见她在石板上坐下之后,我们的侦察兵就猜想,她是不是在等P?他们是同时想到P这个人物的,这个人物在五香街太深入人心了。要是果真在等P,那他俩看到的,就是最为惊心动魄的一幕了。他们为这个想法激动得要命,真想念出一种符咒,将那不知身处何地的传奇人物P召唤到此地,了却五香街人的心愿。他们等了又等,那人物迟迟不出现,却看见X女士仰面摊在石板上睡着了(也许是装睡)。X女士的确是睡着了,当然也可以说没睡,因为她的梦清澄如白昼,她的眼睛张得很大很大,什么也没有看见。她就这样睡到黄昏,然后打了一个哈欠站起身来,朝五香街的所在走去。我们的侦察兵随其后,看见她脚步轻快,向着明天,向着美好的未来迈步。侦察兵突然感动了,他们大声叹道:‘从历史的宏观背景来看,发生在我们五香街的事情,是何等可歌可泣啊!’这极其壮观的一幕,当然很快就出现在笔者的记录本上了。经过这一系列的洗礼,现在大家都公认X女士‘妙不可言’了,连寡妇也不例外。当然这‘不可言’的感受,各人都是不尽相同的。”
残雪女士曾说:“我敢说,我的作品里充满了阳光。”我信其然。
一九八八年七月四日
(《突围表演》刊于《小说界·长篇小说专辑》一九八八年第一期)
朱正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