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他到郑州来,我们见了面。彼此都感到亲切,然而只勉强凑出了几句话。以后我便每期都收到他们办的大型文学期刊《黄河》。
今年四月我路过太原,到他家中看望。不到五分钟,他给李锐、蒋韵、张石山连连打了八个电话,邀他们来谈。我怀疑他是怕冷落了远道而来的客人,在搬救兵。
难得开口说话的成一沉默得像一座山。山的皱折又都在他的躯体里、大脑里,那里是一座满布着沟沟壑壑、坡坡坎坎、岗岗峦峦的山。
成一的一篇近作,发表在《黄河》今年的第一期上,题目便是《千山》。
这是一部静寂的小说,静寂中却又响彻着灵魂的喧闹。读着它,我觉得自己又坠入一个早年经历过的梦魇之中。
小时候,我独自睡在房间中,周围一片昏暗。渐渐地,我听到一种悠远而又近迫、神秘而又真切的声音,像空谷踏足、像月夜捣杵、像潮汐拍岸、像天庭鸣鼓。想逃离,却挣脱不开;想不听,那声音却越来越响。细听下去,那声音明明又是从我自己的头脑里面发出的,我更加惶恐。拿开侧枕在头下的胳膊,声响全消失了。
原来,那声响就是我自己脉搏的跳动。
我在成一的这部小说中又重温了那种神秘得近于可怕的体验。
《千山》的故事,平淡到不能再平淡。五十年代初期,一位老实巴脚的农村“老大娘”,背口袋干馍,拄根竹竿,裤腰里缝了五块钱,独自一人沿着铁路线去看她在外地工作的儿子。
五更天,她离开村庄,把自己远远地抛入一个陌生的天地,抛入蓊郁的林莽、抛入起伏的山峦,抛入人类由之而来的浑沌的大自然中。
荣格曾经断言,一个现代社会中的文明人,一旦离开人造的环境走入荒蛮初始的自然界,他的心态便会一下子改变。
这“老大娘”算不得一个十足的现代文明人,她的用心也不过出于庄户人家的节俭,图省下几块火车票钱。然而她的离家出走,仍然为心理分析学家们提供了一个难得的案例:一个被社会、被家庭、被现实生活调教、驯养得服服贴贴、规规矩矩的心灵,一旦跨出了家门,一旦离群独处,一旦返身自然,一旦跳出生命的安全线,将又是怎样一番情境呢?
她像是跨入了又一个世界。
黎明之前,当主人公迈开双脚决心走进这个世界时,这个世界便已经向她发出了蛊惑般的召唤:
有一半的冲动,仍有一半的害怕,就像十六岁出嫁时经验过的那样,害怕中掺合着一种莫名的冲动。
竟然,她的“出走”与当年她的“出嫁”一般。她的这次决心“走出去”与二十多年前她的那次“被进入”一样,使她在期待中掺合着惧怕,惧怕中又掺合着冲动。“这个黎明叫她彻心地不能宁静,害怕着又期待着,是一个难有的黎明”,这是一种说不清楚的心灵深处的骚动。
她竟然“想笑嚷一声”,真是疯了!
一个人,第一次离开熟悉的家园,离开厮守的邻里,离开手头的活计,离开使惯了的农具,在山野中踽踽独行。心神再不得安宁。灵魂常常逸出体外,而山野又不时地闯入、印入、融入、化入心灵。
白天却如此幽静。鸟啼闷闷的,蚂蚱拍翅的声音沉沉的,野鸡叫声骨骨格格的。咬一口干粮,不知从哪里发出古怪的声音,尖厉得怕人。
夏天竟然如此阴森。天是蓝的,山是蓝的,野花是蓝的,蝴蝶是蓝的,云彩也是蓝的,幽蓝幽蓝,“全是棺罩上的那种蓝色”。
远山像是蹲着的人影,人影像是飘过的鬼魂。山坡上的草像树一样。山崖上的树倒挂着,活得很辛苦。
哪里是山,哪里是人,哪是树,哪是草,哪是流水,哪是鸟叫,分不太清楚;自己是“老大嫂”,是“老大娘”,是“老太婆”,还是“憨妮子”,是新婚的“嫁娘”,是新丧的“孀妇”,全都分不太清楚。时间似乎已经停滞了,记忆中的体验和梦境中的幻觉全都凝聚成一片。
夜色,也凝聚成一片。看不见绿色,却闻得见绿的气息。她盼着太阳出山,她焦急地等待着太阳出山。在空荡荡中等待。在日出之前,幽蓝的山峦,烧红的天际,仿佛在酝酿制作着无限的奥秘。那是一座巨大的祭坛。她在祈祷着日出,在等待中感到敬畏,感到恐惧,感到惶惑,然而并不感到陌生,很早以前她就有过这样的体验,是在梦里。那可能是一种极为古老的梦,是山林里的老虎、野狼、山鸡、蚂炸全都做过的梦。
那暗夜中滚滚而来的火车,也使她感到恐惧,它是那样凶猛放肆、强悍可怕,仿若要把她冲倒、震垮、压破、碾碎。然而更要命的是它使她感到陌生,感到它是一种真正异己的东西。
晨光熹微中,山路上走过来一个人,一个男人,一个挑着鲜桃的粗壮的楞汉。她咳嗽一声,他也回她一声咳嗽。
于是,一路上她再忘不了那鲜桃的气味;于是她面前就总是飘荡起她丈夫的幽灵。她越是忘不了那鲜桃的气味儿,她就越摆不脱她那死鬼男人。
小站上一个外路口音的落腮胡男人。她又闻见那股鲜桃的气味儿,很好闻。
一个蓝裤子上补着黑布补丁的男人喊她“大嫂”,她又闻见了那股鲜桃的气味。
山上一个锄地的大哥送她一草帽青绿的毛桃。她看到他往手心里唾一口唾沫,又弯身锄谷去了。那毛桃有些涩,有些酸,有一股生味儿,她吃了一个又一个,觉得有些解渴。她想回家后在自己的院子里也种一棵桃树。
她才四十多岁,但她已经熬死了男人,熬出了儿孙,已经被人喊作“老奶奶”、“老太婆”,她是老了,她不能不觉得自己是老了。
但是她才四十多岁,她不老,她闻着那股鲜桃的气味,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在“发胀”。丈夫的鬼魂却将她愈缠愈紧。
隧道。隧道里漆黑如阴曹地府,丈夫化作一团高高翘着尾巴的怪物,挤压她、逼问她,挤压她的灵魂、逼问她的灵魂。
她说:
我没有。就是没有,
那几年没老也清清白白,
你不看她们操了多大心看住我,
你不知道他们有多野,
我清清白白甚也没有。
鬼魂似乎很不相信,紧逼不放。她急了,她豁出去了。她像那个潘金莲面对带血的利刃敞开自己粉白的胸膛:
你不用逼我吓我难为我了我全给你说,全说,叫你把前世积攒下来不肯说的话都说出来,我有,是有,真有,有,你听见了吧,全说了,全给你说了,有,我有,全说了。不记得有什么,甚么时候有,只记得害怕你,害怕她们,更害怕他们,害怕全村的人,前世的人,人们吵翻了天,封死了门,街门房门,唾沫淹了猪圈,笑声流成了河,枣树上挂满了衣裳,世人都高兴,你也高兴,我只记得害怕,不知道怎样拨开了街门,不知道是谁敲窗户,千刀万剐由你吧,不由我,没戴过花,没搽过粉,没穿过红衣裳花衣裳,就只我有,没有高兴,就只有害怕,没有颜色,没有声响,全给你说了,全说了,你就不能放下你那吓人的尾巴,变牛变马变猪变羊也不要变成这个东西。
毛桃吃完了,桃核全都留了下来,她想,她要在自家院里也种一棵桃树。
几天的旅程要结束了,儿子工作的县城就在前边。她又被抛回现实之中。一切都是如此的清晰而确定:山就是山,洞就是洞,憨老婆还是憨老婆,庄稼日子还是庄稼日子。
恐惧、期待、渴求、冲动、惶惑、迷惘、焦灼、痴迷,全都遗落在那梦幻一般的山路中,全都飘散在那烟雾般的山路中。那不是真实的,那是什么都没有。
她简直有点庆幸了。
她毕竟是一个老实巴脚的庄稼人,她看过儿子还得早点回家。坐火车。坐火车回家,回她那个实实在在的家。想到回家,火车开始变得对她来说亲切起来。
她不知道,在那蓊郁的林莽、起伏的山峦里也还有她的一个家,一个更为隐秘古老的家。那是她生命的家、灵魂的家。
不安于家室的当代人,一直在寻找地方安置自己的心灵。于是旅游成了环球之风,火车、飞机、轮船无不以人满为患。人们排着队伍去游泰山,看到的只是前边行人的黑压压的后背;人们呼朋唤友去看樱花,满地的“快餐盒”、“啤酒罐”比树上的樱花更鲜艳、更烂灿。
一切都那么实在,精神便在实在中失落;一切都那么平安,心灵便被平安所遮蔽。
再没人愿意独自到那榛莽丛生的山野中,到那星月交辉的暗夜里,到那日出之前黎明的静寂中去体味自己生命深处的那精神的家园。
感谢成一写出的这篇《千山》。山一般沉默的人才能写出这静寂的千山。
但是,我不敢向任何人推荐它。我对成一说,这《千山》,是一个吃力不讨好的“好东西”。我知道,在这连毫无挣钱门道的文学教授们也在身不由己地念叨着挣钱的年头,谁又愿意去陪成一到那荒无人烟的山野里,重温一个庄稼老婆的梦魇?
成一仍然没有更多的言语,仍是一片沉默。从他的沉默中我已经听出,他的对于文学的追求,依然潜伏在千山的皱折中间。
丙辰年写于晋中旅次
鲁枢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