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普通人的善良愿望,用常识和恒情判断,应是无可訾议的,难道还能说那是好高骛远、痴心妄想吗?当萧乾打这儿开始回忆起三十年间的往事,他的笔端饱蘸脉脉的温情:
“我生平没喂过鸽子,可从小就对鸽子——特别是信鸽——发生浓厚的兴趣。我并没有什么可叫它们传递的,因此,使我感兴趣的倒不在它们那套神奇的本事。吸引我的,使我无限神住的,是它们对‘家’的依恋——执拗的、什么山川都无从阻挡的依恋之情。所谓‘家’,左不过是稻草铺成的小小的窝吧。窝里没有什么豪华的陈设,只有几只咕咕咕叫着的雏鸽。然而那个窝以及窝里的小生命却占据了它们的全部心灵。”
唉,唉,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稻草铺成的小小的窝怎能禁受难以逆料的轮番波折!屋漏床穿,树倒巢覆,这部《搬家史》原本该写的是安家的欢乐,谁知竟是毁家的凄苦,赋不尽新婚别、无家别、垂老别!
一九五七年底,“我接到搬家的通知——这是一次纯政治性的搬家,是流放前的一个必然措施。”在此之前,随着机关更迭、工作变动,萧乾已经挪过六七回窝了,真是人间万象,世态炎凉。“打小时起,每逢挪个窝儿,我总对老地方有些留恋,边走边回头看。”而这一回,“我没回头,只觉得离开了一个本不应该住进去的地方。”这里渗泄了感情上一点微细变化,咀嚼起来叫人心酸。
一九六一年,萧乾从农场调回北京。否极泰来,咕咕咕叫着的雏鸽又能挤在一个窝里了!可是原住的院子在“大跃进”中被征用办了街道工厂,经营一个新的窝,费尽周章。
他们试写一张买房招贴贴在电杆上,居然没几天就有了回音。跑去一看,“是一排五间南房,有宽廊,另外还有一间行将坍塌的小西屋。后边茅房旁边还有一间堆房。房周围有三块可以种点什么的空地。”他们用低价买下了这片旧房。
萧乾小时候放过羊,送过奶,在地毯工场学过五年手艺,又在北新书局当过学徒,打包、送信,什么都干。孔夫子的话好象有点道理:少也贱,故多能鄙事。萧乾当时便随宜买些木材厂的下脚料以及水泥砖瓦,置了一套木瓦工的工具,到处修修补补。小西屋修好以后,还在门前搭了个葡萄架。“我找到几种罕见的牵牛花,有大而雪白的,有紫色带纹的,爬了满墙。一位诗人朋友,赠我一车热带植物。岳母把她珍藏多年的大鱼缸送了来,种上我喜欢的睡莲,摆在院心。”本是寻常景色,可是在历尽艰辛之余,那就非同等闲了。我不由得欢然想起几句陶诗来: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萧乾一心一意准备在这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平平安安地了此一生。”
可是,漫天的风雨又陡地降临。一九六六年夏秋之交的一天,“几年来苦心经营的小花园成了一片废墟。墙上爬的,扯下来践踏;盆里栽的,连盆一起摔个粉碎。”“往屋里一看,柜子推倒了,凡能砸碎的都砸碎了。满地都是玻璃碴儿和书稿。连墙上的镜框后面都搜到了,版画被扯个稀烂。”杜甫曾经那样唱叹:弃绝蓬室居,塌然摧肺肝!怎么千百年之后的我们也会有这等遭逢?
使我们宽慰的是书中末一章的标题:“终于又有了家”。萧乾说:“中了,而且这回永远也不再搬了。”“人 生几何,哪能把那么多时间精力全化在搬家——特别是为搬家而舍脸舍命去奔走上!”但愿有人读到这里会脸红心跳。
写这样的亲身经历,无疑会枨触万端。难得的是作者的坦诚,毫不装点自己,使这部为时代留真面的《搬家史》有无可怀疑的传存价值,咕咕咕叫着的雏鸽们将被它感动,将为此感谢。
萧乾在结尾处写道:“七九年后,象我这种情况的人,照例是不提往事的。过去那些年,仿佛是块空白,什么也没发生过,大家全用‘向前看’三个无可厚非的大字略过。九年来,我何尝不也是这么想、这么做的!只是这回无意中扯远了。我想索性也好:一个人破破例,冒点风险,让后世也了解一下这段历史,他们从而会更珍惜自己享受到的稳定日子。”
《论语·卫灵公》篇有云: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又云: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五七年,萧乾写了一篇《放心·容忍·人事工作》遭的殃,这大约便是失言吧?现在不惩前失,敢担风险,毅然写了这部《搬家史》,我看,他是惟恐失人!岂止勇,也是大知大仁!
(《搬家史》,萧乾著,“骆驼丛书”,潮南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七年八月第一版,0.88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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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