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门不肯出,投窗也大痴。百年钻故纸,何日出头日。”
埋头故纸的人常沉溺于书本或迷惑于前人的话语,把自己的一点灵性全交给死人打发,却转头在烟消香灭的神龛供桌上讨残羹吃,尤其喜欢如数家珍地摩娑那发亮的旧铜钱,把成堆成堆的语言文字搬来挪去,在自己与世界之间堆起一座玻璃门来,扪摸这玻璃当世界,《智度论》卷九有名的指月故事即说:“如人以指指月,以示惑者,惑者视指而不视月。人语之言:我以指指月令汝知之,汝何看指而不看月?”
把指头当月亮的真义是“语为义指,语非义也”,用现代话来换个法子讲,就是把镜中花当真花,抱着镜子嗅花的香味。《红楼梦)中宝二爷唯一讨了贾政一声儿喝彩的,就是关于镜子的谜——“像忧亦忧,像喜亦喜”——问题是这喜与优都是第二义,而不是真人忧喜本身。人类理性知识为客体世界画了一张图纸,但这图纸是人类长期点滴积累的。用语言文字构画并传承的,正如T·霍布士所说,人根本不曾考虑这知识是否积累得正确,到发现错误,仍不敢怀疑自己原初的根据。不过,二十世纪以来倒有聪明的人从梦中醒来,发现人类一开始就掉入理窟,从来就没有想到理性及语言文字在欺骗着自己的创造者,所以打算一把火烧了这份图纸,M·海德格尔似乎觉得语言是最大的一张网,“使存在发生了混乱的明显情景是语言”,因为正是语言文字给人展示着一个与自在世界对应的理性世界,每个人从小都是通过语言文字才逐渐了解这个世界的,这样就好象在镜中看花,如果是真的,它便使我们热情中烧,心灵不得安宁,如果是假的,那就使我们受了欺瞒,让我们上当(见《荷尔德林与诗之本质》)。俗话说,“人生糊涂识字始”,人常常被语言文字所“异化”,说南道北,言东语西,按图索骥,刻舟求剑,正不知极点上四周茫茫,哪个是东?哪个是西?孤峰顶上,哪个是前?哪个是后?在没有尺寸度量时,哪是尺长?哪是寸短?在没有温度表时,哪度是冷?哪度为热?因此香岩义端禅师道:“语是谤,寂是诳,语寂向上有路在,”这路是小鸟飞出房屋,蜜蜂返回自然之路,海德格尔也同意,人一旦突破理障,返回原初之思的起点即“太虚廓然荡豁”尚未经污染的纯朴浑沌时代,重新以直觉感受扪摸世界,这真实的“存在”便豁然呈现了。
不过,语言文字毕竟是传情表意的工具,连佛陀也需开口说法,否则经典中何来“如是我闻”?于是,透过一层来,海德格尔在说“语言是最危险的”时又下一转语,道:“诗人的语言是无邪的”;而大珠慧海禅师说别人“落空”——因为“经论是纸墨文字,纸墨文字者,俱是空,设于声上建立名句等法,无非是空”——时,却说自家说话“不落空”,他的“文字等皆从智慧而生,大用现前,那得落空”(《五灯会元》卷三)。因为据说诗人的诗和禅师的话都是“不涉理路”的,诗人不是以理性审视世界,用准确的概念去描述世界,而是以体验拥抱世界,禅师也不是在那里用语言文字来剖析人生,而是以直觉体验来领悟存在真谛的,他们看到了人们执着理性而束缚了生命力的弊病,便用悖诡的语言打破人们的习惯性迷执,呼唤人们用生命直截了当地投入对世界与人生的体验。有一则著名的禅宗语录:
“老僧三十年前来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体歇处,依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青源惟信禅师语录》)
诗人的心正如三十年前来参禅时未经概念、逻辑、推理等污染过的纯朴之心,在他面前,青山青,绿水绿,鸟自语,花自香,触目处都是亲切的景,会心时全是真挚的情,小猫叫,小狗跳,东风吹,雪花飘,都有盎然的诗意。正因为如此,在诗意的大地上,诗人自由自在,无所牵挂,恬静而轻松。同样,禅师则如三十年后“得个体歇处”,已返璞归真,大彻大悟,除却理障,以“平常心”观照世界,在郁郁黄花、青青翠竹中都体会到了生命的涌动,所以他们语自心出,无须拟思,直下便说,因而这言语完全表现的是他们亲身自心的感受与体验,山就是山,水就是水,“热即取凉,寒即向火”(长沙景岑),“冬即言寒,夏即道热”(赵州从谂),不掺杂半点乔獐作智,引经据典的二手货色,所以在他们眼中,蒲花柳絮、竹针麻线、春日鸡鸣、中秋犬吠、雪覆孤峰、雨滋石笋、幽涧泉清、高峰月白,都是“佛法大意”,而故纸断简上的则是“闲言语”、“拭疮疣纸”,石门法真禅师上堂便道:
“柳色含烟,春光迥秀,一峰孤峻,万卉争芳。白云淡泞已无心,满目青山元不动,渔翁垂钓,一溪寒雪未曾消,野渡无人,万古碧潭清似镜……”
此间有禅意在,也有诗意在。因为这言语是自然的、日常的,不必千般计较,百般须索,信手拈来,信口说去。所以禅心也如“童心”,石室善道禅师道:“汝不见小儿出胎时,可曾道我解看教不解看教?……及至长大,便学种种知解出来,便道我能我解,不知总是客尘烦恼。”(《五灯会元》卷五)
诗应该是诗人直接拥抱世界的产物,而无须理性来加以审判。在这种诗歌中人才摆脱了功利、价值、逻辑、时空的束缚,赢得一种在宇宙、社会、人群中自由自在、无拘无绊的心理感受,他觉得这山林溪石有情趣,觉得这枯木顽石有生命,觉得这清风夕阳识人意,于是它们便有了情趣、生命与意识,便能够与人交谈嬉戏,这时人就象上帝,说世界应该有光,于是便有了光。诗歌的世界中人们睁开了第三只眼。
用这第三只眼望去,则这世上春来草自青,秋来叶即黄,一斗面作三个蒸饼,日在中天好晒麦,处处是真实的、朴素的、坦露的世界,再也不会有“一片白云横谷口,几多归鸟尽迷巢”式的被眼瞒,也不会有“天上忽雷惊宇宙,井底虾蟆不举头”式的被耳瞒(洛浦元安),因为“这个世界是在我们内心的,而我们被这个世界包围着”(〔法〕P·瓦莱里《纯诗》)当人心与自然融为一体的时候,一切便有了诗意与禅趣。
这正与禅师在表现领悟时不需要广征博引、搬弄书本,不需要什么雕琢的语言、精深的分析一样,因为大自然中石块瓦砾、木樨翠竹、拂子木杖、坐具盂钵,都无妨是心灵交流的对象,屙屎送尿、吃饭睡觉,牯牛狗子,北辰南斗,都可以是体验禅旨的钥匙;而诗人也无须僵守陈规、墨守古训,引经据典,拿老套子翻新,或是什么脱胎换骨,点铁成金,只须说心中话,状眼前物,陈与义《春晓》所谓“朝来庭树有鸣禽,红绿扶春上远林。忽有好诗生眼底,安排句法已难寻”,正是司空图“脱有形似,握手已违”的意思。禅家语有道是“悟则直下便悟,拟思则差”,因为低头苦思,便要经逻辑、语法、因果之网的过滤,贯体禅师诗云:
“山花雨打尽,满地如烂锦。远寻鹧鸪雏,拾得一团簟。”(《春野作》五首之二)
这不是日日见,月月有的寻常事么?但其中的“无心”与“偶然”, 不也表现了萌动的生机、恬淡的欣悦?
王维诗云:
“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
句句是眼前景,句句是心中意。书呆子云王维诗“若神助,不可多得也”,我们便要追问,为什么王维得,你不得?为什么王维见,你不见?但若你也照猫画虎,依葫芦画瓢,仿王维作诗“青溪黄石出,天冷枫叶少。天上没下雨,衣裳打湿了”,则是赝古董!此时应当大喝一声——
“世界如许广阔,不肯出,钻他故纸,驴年去!”
读书小札
葛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