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博华介绍道:“他(指老舍)认为,中国的艺术理论至少是不够发达的。其所以不发达,盖由于我们的先贤古哲多半把文学当成‘载道’、‘明理’的奴婢,故而很少研究文学自身的问题。这就使得中国的文学基本上循着依附于道德、伦理这样一条极褊狭的道路上走过来。文学被当成一种改头换面的哲学、政治、伦理、道德等等说教的工具,它固有的规律反倒成了不足道的微末之技。”
“文学概论讲义”是老舍先生一九三○年至一九三四年在齐鲁大学执教时,编写的讲稿。当时已经出版过《老张的哲学》等四部长篇小说,在执教期间,还写作了《大明湖》《猫城记》《牛天赐传》《离婚》这许多作品。这部“讲义”,是一位多产作家对文学理论的探索,是带着实践中的甘苦,叫喊出来的文学主张。不无偏颇,因有激情。
这本“讲义”据说先前没有公开发行过,迟在一九八四年才由北京出版社出书。不过里面“讲”到的“义”,今天读来,又有一番滋味。
米博华的介绍,我大体同意。若依我的感想,率直说来,全“讲”贯彻一个主“义”,就是反对“文以载道”,包括“明理”。
反对的情绪,在理论文字之间,也掩盖不住,或是不想掖着点儿。第一章“引言”中就说:“作文读文的方法是由师傅传授的,对于文学到底是什么,以弄笔墨为事的小才子自然是不过问的,关心礼教以明道自任的又以‘载道’呀,‘明理’呀为文学的本质;于是在中国文论诗说里便找不出一条明白合理的文学界说。”
“文以载道明理:‘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这是中国文人读诗的方法。无论读什么,读者必须假冒为善的声明:‘我思无邪’!”
在“文学的物质”一章里说:“感情和美是文艺的一对翅膀,想象是使它们飞起来的那点能力;文学是必须能飞起来的东西。使人欣悦是文学的目的,把人带起来与它一同飞翔才能使人欣喜。感情,美,想象(结构,处置,表现)是文学的三个特质。”
“文学须有道德的目的与文学是使人欣悦的问题争斗了多少世纪了。到底谁战胜了?看看文学的物质自然会晓得的。”
“……其结论是:感情是文学的物质之一;思想与知识是重要的,但不是文学的物质,因为这二者并不专靠文学为它们宣传。”
在“文学的倾向”一章中,竞强调到“我们可以勉强的把中国文学倾向分作三个大潮:第一个是秦汉以先的,这可以叫作正潮。因为秦汉以先的作品,全是自由发展的,各人都有特色,言语思想也都不同……”
“第二个潮流是自秦汉直至清代末日,这个长而不猛的潮可以叫作退潮。因为只是摹古,没有多少新的建设。‘文以载道’之说渐渐成了天经地义,文艺渐渐屈服于玄学之下,失去它的独立……”
“设若秦汉以后还继续着这种精神自由的前进,中国文学当不似我们所知道的那么死板。可怜秦代不许人们思想,汉代又只许大家一样的思想……”
自秦汉到清末,换了多少个朝代?经历了多少个世纪?只算得一个“退潮”,因为“文以载道之说渐渐成了天经地义”。
在“中国历代文说”中,最后说到当年正在兴起的“普罗文学”:
“最近有些人主张把‘文学革命’变成‘革命文学’,以艺术为宣传主义的工具,以文学为革命的武器。这种主张是现代的文艺思潮。它的立脚点是一切唯物,以经济史观决定文学的起源与发展……”
“这种手段并不是新鲜的,因为柏拉图在他的‘理想国’中也是想以文艺放在政治之下,而替政治去工作。就是中国的‘文以载道’也有这么一点意味,虽然中国人的‘道’不是什么具体的政治主义,可是拿文艺为宣传的工具是在态度上相同的。这种办法,不管所宣传的主义是什么好与不好,多少是叫文艺受损失的。以文学为工具,文艺便成为奴性的;以文艺为奴仆的,文艺也不会真诚的伺候他……”
“普罗文艺中所宣传的主义也许是很精确的,但是假如它们不能成为文艺,岂非劳而无功?他们费了许多工夫证实文艺是社会经济的产儿,但这只能以此写一本唯物文学史,和很有兴趣的搜求出原始文艺的起源;对于文学的创造又有什么关系呢?文艺作品的成功与否,在乎它有艺术价值没有,它内容上的含蕴是次要的。因此,现在我们只听见一片呐喊,还没有见到真正血红的普罗文艺作品,那就是说,他们有了题目而没有交上卷子;因为他们太重视了‘普罗’而忘了‘文艺’。”
有些读者和观众,是在建国以后才熟悉老舍先生的作品的。作家五十以后,倍加勤奋。政治运动,宣传运动首尾衔接,实无空档。每有运动到来,不分大小,就有作品配合宣传。这一点非常突出,老少作家,只怕都难以比拟。
一九五四年,老舍先生在北京日报上发表一篇短文:“生活,学习,工作”。其中说:
“……用具体的小故事宣传卫生,解释婚姻法,或破除迷信等等。文章小,文章通俗,并不损失作者的身份,只要文章能到人民的手中去,发生好的作用。我匆忙中写出的一个不很好的通俗小歌剧,《柳树井》,在宣传婚姻法的时候,全国各地用各种民间的说唱形式上演了它。我不知道它究竟起了多大的作用,可是我知道它的确起了一些作用。这使我满意,满意我的小文章深入了民间,满意我能认识了为人民服务的重要。”
前后对照,那差别的巨大和强烈,也很突出,也是许多作家不能比拟的。五十以后的作家,满膛满馅的、紧跟紧追的、全功全德的去“宣传”“具体的”“临时的”“直接的”政治任务。
米博华的文章题目是“回到文学本体”,岂不是后来又出去了吗?那儿耽不住人还是怎么着?就不说出去,说是拐了个大弯吧,这个弯儿是怎么拐过来的?这是叫人思索的事。
我读过老舍先生一些有关自己作品的短文,大致是说说写作经过,回答几个具体问题。也读过一些谈新生活、谈思想、谈感受的文章,大都就事论事,没有读到“讲义”那样的理论探讨,找不到弯儿拐过来的足迹,这叫人更费思索因此觉得更要思索了。
一九六二年,建国十四年后,老舍先生也六十多岁了,发表了一篇《五十而知使命》的文章。
“首次学习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我已年届五十。这篇文艺理论杰作使我在文艺习作上得到了新的生命。”
“像我这样年过半百的文人,往往容易犯两种毛病:保守病与贫血病……”
“……可是,我学习了毛主席的那篇‘讲话’。柳暗花明又一村……”
“……我忘了我的年岁,要和年轻的小伙子们作笔墨劳动的竞赛。这就是十几年来,我可以算作多产作家之一的原因……”
“……我不再像解放前那么孤独,那么毫无目的地在黑暗中独自徘徊,写些不三不四、无关宏旨的东西……”
一九六六年,“浩劫”的风暴初起,老舍先生就辞世了。那年头兴写检讨,老舍先生也可能写过,不过那是不算数的,就是算数也在档案袋里,无法摘引。
辞世前几天,我听见老舍先生以沉吟口吻,说过一些回顾往日的话,那都没有记录,也不能引以为据。当时大家说话,都云苫雾罩,别人能不能意会,也顾不得,只是不得言传。比如老舍先生说,后悔年轻时候,不听人劝他不要搞文学!
但,等身的著作在。解放后,堪称劳动模范的著作中,同行间议论,小说,数《正红旗下》好。剧本,当然是《茶馆》。《正红旗下》非常可惜,只写了个“开篇”就放下了。这里暂且不说。《茶馆》声震中外,是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屡演不衰,看家的保留剧目。这样的戏,又只有北京人艺上演,没有别的剧院剧团演出过,也从另一方面证明,是好作品。
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老艺术家中间,还有别的老作家老同事中,对《茶馆》的产生经过,有一些不能磨灭的回忆。可惜很少见诸文字,无法引用。
大体上,《茶馆》的前身,本是一个配合“选举”的剧本,没能用上。北京人艺的大导演大演员们舍不得其中一场戏(后来演变成《茶馆》的第一幕)和老舍先生说了些想法,意思是这一场戏真是好戏,能不能照这么写呢?
据说,老舍先生思谋着说了些话,其中有一句是:
“那就配合不上了。”
这又是一个很叫人思索的题目。其实没有这么句话,也一样叫人思前想后。我曾想把我听说的《茶馆》写作经过,还有自己也略略参与过的情况如实记录下来。但必须如实,才有意义,这就不能随手提笔了。
林斤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