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开列的篇目共有六题,其第三篇曰:“有什么好?”这是一个漫谈、随笔式的标题,却又很是警新,居简得要。作者在文中说:“很多人读小说不过是读一个故事——或者,只读到一个故事。”而此篇涉及的那本书上的“这个故事平淡无奇”,“情节无非家常琐碎”,“人物没有令人崇拜的英雄或模范”。“有个非洲小伙子读了这本书自己思忖:‘这些英国夫人小姐,和我有什么相干呢?’”现在作者提出“有什么好”,正是来为我们解这个惑的。
非洲小伙子所说的“这本书”,指的是奥斯丁的《傲慢与偏见》。杨绎说:“奥斯丁显然是故意选择平凡的题材,创造写实的小说。”她便来解剖这只麻雀,细细分说“有什么好”,既是品尝,又是鉴定,既是对一部小说的探索,也是对奥斯丁的研究,让我们透过那些凡人琐事,世态人情,领略原作者所寄的“弦外之音”。文中说,“奥斯丁对她所挖苦取笑的人物没有恨,没有怒,也不是鄙夷不屑。她设身处地,对他们充分了解,完全体谅。她的笑不是针砭,不是鞭挞,也不是含泪同情,而是乖觉的领悟,有时竟是和读者相视莫逆,会心微笑。”又说,“奥斯丁不正面教训人,只用她智慧的聚光灯照出世间可笑的人、可笑的事,让聪明的读者自己去探索怎样才不可笑,怎样才是好的和明智的。”这些叙述,都不是凭空立论,是在列举实例、引证原文、分析了具体作品之后的点睛结穴,读者至此,也不禁“相视莫逆,会心微笑”,感到这里也有一盏智慧的聚光灯,照彻了小说的深层及其作者的心曲。
以前读过《干校六记》,读过《将饮茶》,深喜它们蕴藉而朴茂,觉得那些文章写得不怨不怒而自有深情,宽厚又极其严正,虽无歌颂批斥但是去取分明,而且也正用得着奥斯丁的那句话:“笔下闪耀着机智与幽默。”我突然发现,古今中外的这两位作者,在风格和气质上竟如此相似,怪不得此文所作的分析能那样丝丝入扣!文章虽就题立论,却也是暗度金针,这个具体事例的分析,是让读者资以“反三”的“一隅”。以后我们也将在阅读中间随时想一想了:“有什么好?”
“介绍《小癞子》”是书中的第四篇。杨绛说:“我偶尔也曾听到读者说:‘《小癞于》,我读过,顶好玩儿的。’……至于怎样深入求解,我国读者似乎不大在意。我作为译者,始终没把这本体积不大的经典郑重向读者介绍,显然是汉有尽责。”可见题面虽只说“介绍”,而作者的态度郑重、分剖深入,是极好的书苑导游。篇末说明此书的书名云:“《小癞子》原名《托美思河的小拉撒路传》。《新约全书》的《路加福音》里有个癞皮化子名叫拉撒路,后来这个名字泛指一切癞皮化子,又泛指一切贫儿乞丐。我们所谓癞子,并不指皮肤上生癞疮的人,也泛指一切流氓光棍。我国残唐五代时的口语就有‘赖子’这个名称,指无赖而说;还有古典小说象《儒林外史》和《红楼梦》里的泼皮无赖,每叫作‘喇子’或‘辣子’,跟‘癞子’是一音之转……”。贾母指着王熙凤对黛玉说:“只叫他凤辣子!”原来便是流氓光棍,泼皮无赖!——意外得此,大喜过望。
第五、六篇文章分别题为“补‘五点文’”和“砍余的‘五点文’”。这不免让人纳罕:泰戈尔有《四章书》,福楼拜有《三故事》,可“五点文”是什么时代巨著,哪一国的经典?展读正文,只见作者写道:“一九五六年我为《吉尔·布拉斯》译本作序,学写了一篇‘八股’,我称为‘五点文’,因为只有五个点而不是八个股。破题说这部小说是‘伟大的现实主义小说’(我从苏联文学史上抄来的),接着摆了五点:时代和社会背景,思想性,局限性和影响。两年前这个译本又一次重印,我把原序砍掉三分之二,可是自己的见解按不上点儿,没有添入,所以另写一文。”原来“补‘五点文’”就是这回的“另写”,而“砍余的‘五点文’”则是旧序的三分之一——真叫做“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这节说明,一本正经,不作嘲讪,又无蛮牌木刀,冠盖旗伞,只是自然动人。而标题心裁别出,妙语解颐。但读者读了这一节,或将把卷沉吟,引起那么一点儿感慨:“迅雷风烈必变”,虽贤者不免焉。好呀,前事之师!真实的历史,终究会教导人们聪明起来。
我的闲话,拦腰说起,到这里还不曾点出头两篇的标题。不过闲言碎语原不必原原本本,那么索性卖一下关子,就这样打住也罢。
(《关于小说》,杨绎著,三联书店一九八六年十一月第一版,1.1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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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