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戏与历史之间是一片广阔天地,按照不同的艺术观,可以在这片广阔天地中形成不同的交点。一种可以称为“学者史剧”,典型的例子就是吴晗应马连良之邀写成的《海瑞罢官》。这个戏几乎笔笔出自史实,使得“戏”难以展开,尽管有马连良、裘盛戎、李多奎等名伶努力支撑,结果还是“立”不起来。如果说今天三十岁以上的人无不知晓这一出《海瑞罢官》,那只是“文化大革命”的“功劳”,而绝非它在“戏”和“史”的结合上有所建树。由此可知,“学者史剧”是一条死胡同,由于历史学者中喜欢京戏的不多,所以敢钻死胡同的人就更少了。与“学者史剧”相对立,京戏大量的传统剧目都可以称为“传奇史剧”。李渔“无奇不传”四个字算是道破了京剧生存和“发展”的奥秘,历代艺人和他们的观众大多缺乏历史知识,往往是捕捉到一点历史的影子,便大肆生发开去,编织出跌宕起伏的故事,安排上难度空前的技巧,于是艺人和观众就在这种对历史的偏颇中“乐呵呵”了,都获得了满足。李泽厚同志曾把中国传统文化定名为“乐感文化”,我感到是很有道理的。京戏作为一种俗文化,“乐”的成份就更加突出,演员和观众都很容易“乐呵呵”,他们很少在“戏”的行进途中受到思想震撼,往往一个“绝活儿”(指高难度技巧),往往几点韵味,就使他们津津乐道,绕梁三日了。“乐感文化”与“罪感文化”相比,“乐”与“罪”相比,很难讲孰高孰低,但是我们自己凭心而论,现阶段的“乐感文化”还有欠深刻。而要想做到深刻,就绝不能象往昔那样排斥和摒弃历史。举一个例子,目前京剧舞台上的“热门戏”《打金砖》,戏迷们究竟是爱听什么呢?无非是两处——前半场要听刘秀“孤离了龙书案”那一大段唱腔,要品其中或“余”、或“谭”、或“言”的“味儿”;后半场注意力则集中在“太庙”一场,要看刘秀那种“三合一”(忽而唱、忽而扑跌、忽而甩发)的“忙活劲儿”!一位饰刘秀的当代名伶曾背后对亲近者讲:“观众看‘太庙’的心理,就是‘累死你龟孙子’!”此语虽近乎玩笑,却也曲折道出一个事实——“乐感文化”有待提高层次。上面是仅就《打金砖》的技巧而言,如果再将其历史背景考察一番,就会发现问题比比皆是——舞台上的铫(即姚)期与史不同,铫期不曾镇守草桥关,铫期还朝时并非由马、杜、岑代归,铫期在东汉开国功臣中的地位非如剧中所示,史无铫刚其人,史无郭荣其人,马武不曾逼宫,刘秀更未因贪恋酒色而杀功臣……够了,《打金砖》不是在亵渎历史吗?我很有些担心,在由于发现不景气而提出“振兴京剧”的今天,如果再原封不动地上演这些与史大谬的“传奇史剧”,将给新一代的观众带来什么后果?!今天的青年有两个特点:一是忙,他们的学习、工作、娱乐的广度和深度都超过他们的长辈;二是追求和信奉科学。他们如果舍得抽出一点时间来观赏京戏,除了了解、欣赏京戏的艺术特点之外,也完全有理由要求知道一些关于这出戏的历史背景——不要求反映历史多深多广,但起码的一点是不能有悖于历史。可惜的是我们如今众多的传统剧目做不到这一点,因为戏中的“历史”与典籍中的历史在明显“打架”。《谈史说戏》的及时出版,一方面在“说戏”部份很扼要地向读者进行指点,同时在“谈史”篇幅则不客气地“拨乱反正”。
前文谈到京戏与历史之间有一片广阔天地,那么从这两个“极端”所引出的交点,也不应仅仅是“学者史剧”和“传奇史剧”。建国后两度举行过有关“历史剧”的讨论,意见逐渐一致起来——“历史剧”首先是“剧”,至于“历史”(这里是作动词用)到如何程度则可因戏而异,换言之,只要是在不悖于历史的前提下,不同新编历史剧中依据历史的成份尽可有多少和深浅的区别,对于那些新设立的不同交点,戏剧界人士又分别给它们按上了“写真史剧”、“传神史剧”等等名目。但是就京戏目前的情形看,按新名目行新创作的成绩还不是很大,其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对传统遗产(即“传奇史剧”)还不能有效地实现批判的继承。而《谈史说戏》一书的出版,恰恰帮助戏迷从剧场中的如醉如痴状态中解脱出来,通过冷静的“摆事实讲道理”,引发深刻而准确的思辨,从而积极地支持那些脚踏实地而又目光高远的京剧革新。愿这本书能在茶余饭后发挥效能。
(《谈史说戏》,来新夏等著,北京出版社一九八七年十月第一版,2.30元。)
品书录
徐城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