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从一九二八年到一九三六年,题为《清华园日记(上)》。这是江清二十四岁到三十二岁的日记,从中可以窥见旧时大学青年教师生活之一斑。中间出国旅行时的日记颇草草,未编入。第二部分题为《西行日记》,是一九四二年由沪返滇旅途半年,以及到昆明在清华文科研究所读书写作三个月的日记,其中记述战时行旅极为详尽,不乏史料价值。第三部分《清华园日记(下)》记清华大学在解放前夕与刚刚解放时的师生生活与思想变化,也非常翔实,可供参考。解放后几年的日记涉及一些人和事,不适宜在现在发表,没有辑录。”
当我们被邀请进入别人的内室,是会用心瞅一眼的。床上的铺陈,案头的摆设,插架的书刊,无不比本人
的衣帽穿着更加惹你注意。日记比起内室来,是尤为隐密而轻易不对人开放的角落。这本书,是信史,是衷曲,是“清茶淡话难逢友”,它吸引读者自在意中。我想告诉朱谱萱先生:“一九四二年十一月十三日,你两次与浦江清会面,记得吗?”虽则更多的读者不曾与浦先生有过什么接触,但从此书领略时代气氛,社会风貌,人情物理,因其尽去雕饰,纯出天然,也会觉得别有清芬,留下影象后大概不易消泯,感到很有兴味也很有益处。吕先生说它“不乏史料价值”,“可供参考”,说得平实朴素,却是千真万确。
《清华园日记(下)》从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十二日开始,那一天往访陈寅恪,记道:“他不反对共产主义,但他不赞成俄国共产主义。我告诉他,都是中国人,中国共产党人未必就是俄国共产党人。”他们又谈了“南行”。十六日日记说:“至于校中空气,多数同学本来是左倾的,他们渴望被解放,少数也变为无所谓。教授同人极右派本来想走的,现在也走不成了,多数成为无所谓。”还记了一位“美籍教授Winter 出去到颐和园玉、泉山一带与共军谈话,据说是慰劳他们的。”
这里说了“左倾的”同学和“极右派”的教授,浦江清和陈寅恪先生则像是两者不属。他们寻求安定和宁静,南瞻北顾,有些茫然。龙战于野,天地玄黄,他们感到烦乱。对于这位美籍教授,浦先生似乎显得淡漠,或者有些陌生感。
而黄裳说,“这个美国人在整个清华园是都够熟习的,不只因为他是老教员,有几十年的历史,学生很多;也因为他曾经是近年来中国学生运动的朋友与帮忙者”。在解放后的清华园里,黄裳访问了他,写过一篇《温特》。在他的小套间里,黄裳看到了一个雕花的黄杨木的大柜子,并说,“他的房间里整个都是中国风的。”
在临近解放的最艰苦那几个月,国民党匪特经常到学校里来搜捕学运主要的负责人。那架大柜子,有一次,就隐藏过一个最危险的学生会负责人。“匪特来了。温特十分坦然地让他们查,查到柜子,可是上了锁,温特拿出一大把古色古香的钥匙,开了半天开不开,特务们不耐烦,走了。”温特会说不太流利的中国话,黄裳记下这个故事之后写道:“有时候生涩的语言,也可以表现很动人的事实。”
对这样一位教授冷漠,令人难以容忍。但这些故事的传播,自然只能在解放以后,那么在此之前对这位教授如果不很了解,不太亲习,也就没有什么可怪了。万一在抓人的与被抓的逼在眼前千钧一发之际,浦先生将会怎样?这在日记里看不到任何暗示,但我在读日记的的时候,毫未产生疑虑。
日记的第三部分是与我们最接近的一段时间的记录,阅读中也就更容易有所联想和比照。关于这段时期史事人物的记载和追忆是并不少的,但这本小书似乎提供了很新鲜的材料,有颇大的内涵,让人往宽里看,往深里想。上文我只举了非常零碎的几句作例,而且完全不曾涉及日记的前两个部分。其实像《红楼梦》里“大火烧了毛毛虫”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缀白裘》里有一个刘盼遂、赵元任都不认识却多次出现的“<SPS=0113>”字,谷音社同人华粹深乃宝熙的孙子,“联圣”大方题明湖春酒楼开张的切题之作等等,使人读来都深感兴味,更何况它们不止是引起兴味而已。从吕先生的跋语看来,这部日记或者还会有续编,我们要留年以待。
吕先生的跋语最后还说:“江清逝世,屈指已经二十八年了。要是活到现在,该能做出多少成绩啊,思之怅惘。”浦先生是一九五七年病故的,死时才五十三岁,曾在这部日记中被提到过的清华园名教授先他辞世的,朱自清享年五十一,闻一多享年四十八,更早的如王国维也只是五十岁,都是盛年凋谢,有的是横逆摧残,有的是贫病迫胁。想起这些,使我们在黯伤之余,觉得更该珍惜嘉时而激励奋发了。
(《清华园日记·西行日记》,浦江清著,三联书店一九八七年六月第一版,1.75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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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