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省图书馆古籍部设在西湖孤山南麓,周围风景幽美,名胜古迹荟集,读者到此,既可观书,也可观景,若有兴致还可观游人。可惜馆内设备欠佳,虽装有风扇,还是闷热得很。好在随时可到湖边透透风。每天早出晚归,过断桥,走白堤,不用惦念白娘子和许仙的相会,也不用吟诵“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荫里白沙堤”的诗句,单是观赏西湖的晨雾暮霭也就够了。如此读书,也算享福。
也许正是仗着西湖风景好,图书馆上午十一点四十分闭馆,下午两点半才重新开馆。这中间两个多小时逼着读者游西湖。
每个图书馆都有轻易不肯借出的“海内孤本”,浙图也不例外,据《一八三三——一九四九全国中文期刊联合目录》,知道他们藏有一九0六年上海出版的《新世界小说社报》第一至第九期(这杂志公共图书馆中另外只有上海图书馆藏有第七期),恳求了大半天,还是没能“挖”出来。除此之外,其它我所需要的“新小说”,管理员倒是都同意出借,且取书速度甚快,每次都不超过五分钟。第一天刚读了几种书,就有个干部模样的人把我叫到外边,单独“审查”了我的研究课题,然后旁敲侧击询问在我的研究成果上,是否注明是在哪里看的书。我装聋作哑,“王顾左右而言他。”如果注明每本书的阅读地点,只怕出版社和读者都会嫌我的“小说史”过分冗长。不过话说回来,我对浙图还是相当感激的,此次江南读书,在杭州收获最大,看到了《自由结婚》、《女娲石》、《天足引》等一批在北京找不到的书。
阿英的《晚清小说史》对《自由结婚》评价颇高,并作了大量引录。可所述限于“上编”十回,作者误认为“二编”未出。前些年有人撰文介绍《自由结婚》,订正这一错误。此书自由社一九0三年初版,一九0五年三版,署犹太遗民万古恨著,震旦女士自由花译,实为张肇桐的创作。“上编”后有《自由社附志》:“乃知女士磨厉以须,跃跃欲试,一俟机会成熟,便当单刀直入,今日之避世隐逸,岂无故哉!……(此书)为吾国民下一针砭,普天下须眉巾帼,倘亦有闻风兴起者耶?”可见说“结婚”是幌子,论“自由”才是本意。也就是第一回里说的,“起初得了结婚自由,后来把一切自由都得到手。”“二编”述黄祸、关关投河自尽,可均被救,先是离别,后又重逢。因参加光复大业而双双被捕,狱中吟诗、演讲,感化狱卒和县太太。结尾处县太爷准备将黄祸、关关押赴京师,县太太则决心爱国一番。中述一革命妓女,深夜床上痛说亡国恨,感化嫖客,说是为维新党人运动,托迹勾栏救护无知少年,以一身救同胞。于此可见当年文人心目中“浪漫的革命。”
此类“浪漫的革命”,“新小说”中屡见不鲜。《女娲石》中主人公金瑶瑟留学归来,自愿进妓院,以便进宫谋刺太后;而革命的春融党则设百大妓院三千勾栏,勾引得腐败官场消魂摄魄,无心理政。《女娲石》甲、乙二卷,一九O四、一九0五年由东亚编辑局出版,海天独啸子著,前有作者所作《凡例》和卧虎浪士《序》。《序》中引录作者语:“予将欲遍搜妇女之人材,如英俊者,武俊者,伶俐者,诙谐者,文学者,教育者,摄而成之为意想中之一女子国。”小说明显借鉴政治小说之说理、科学小说之声光电化、虚无党小说之刺客谋杀,以及《三国演义》、《水浒传》、《镜花缘》的布局,想像和笔法。不过最有趣的是对妇女革命团体“花血党”的描写。据说进“花血党”须灭“四贼”:“灭内贼”即抛弃夫妇儿女情谊;“灭外贼”即断奴根;“灭上贼”即不做死奴忠鬼;“灭下贼”即绝情遏欲不近秽雄,如果需要繁衍子孙,则用温筒将男子精虫接种在女子腹内。如此决绝,目的是达到“三守”,关键在于“世界上男子是附属品,女子是主人翁”,“世界明权暗势都归我妇女掌中”。如此“妇女解放”,未免有点可怕。但我怀疑倡导这种“妇女解放”的,恰好是当惯了“主人翁”的男子。
吴绮缘的《冷红日记》一九一六年由小说丛报社刊行,浙图藏的是一九二二年的第四版。此书是继徐枕亚的《雪鸿泪史》后又一部用日记形式写作的长篇小说,起“元旦”,终“除夕”,共三十七节,144页。徐枕亚、吴双热为此书所作的《序》以及作者的《自序》,说的都是一句话:唯此书得“言情之正”。惜霞女史的《读<冷红日记>琐言》则赞其“于《红
楼梦》得其憨,于《西厢记》得其艳,于《花月痕》得其痴,于《镜花缘》得其博,众美毕臻,可谓极小说之能事矣”。如此不着边际的吹捧,倒令人怀疑此书是否大杂烩。最有趣的是姚民哀那比较《雪鸿泪史》与《冷红日记》的《跋语》:前者述薄命红颜,个人伤心史,未免笔墨不大干净;后者则除一老父、伯父和弱弟外无男人,“力矫秽亵之弊病,与寻常言情之作不同”,故名之曰“至情”。鸳蝴作家这种“发乎情止乎礼义”的“理想的爱情”,一经漫画化,居然成了不要异性的“至情”,不亦怪哉!
梦花馆主江阴香的“醒世小说”《九尾狐》共五集,一九○八——一九一0年由社会小说林社刊行。初集有灵岩山樵《序》,比较其与《九尾龟》、《胡宝玉》的异同,着实把《九尾狐》吹捧了一通。《九尾孤》从立意、体例乃至命名,均得益于张春帆的《九尾龟》,这没有什么好解释的;至于其与吴趼人的《胡宝玉》,确实有很大区别:一为长篇章回小说,一为文言笔记小说;一着重写胡宝玉一生经历,一着重表现北里历史。不过有一点是共通的,那就是《九尾狐》二集再版广告说的“以胡宝玉为全部主脑,贯穿近数十年北里历史”。以男女之情为线索,表现社会风貌和历史事变,《桃花扇》、《<SPS=0541>杌闲评》已开此先例。只不过“新小说”家借鉴西洋小说一人一事贯穿始终的“布局”,而又不忘小说“补史之阙”的古训,故此类结构的小说特别多——当然,好多只是表达了这么一种“良好的愿望”。
“新小说”多演说调,但唯有《天足引》在封面标明“程宗启演说”,而不是“程宗启著”。阿英介绍过这部小说,可没说明出版时间。此书由上海鸿文书局出版,后附若干鸿文书局广告和一则《新世界小说社报》广告。前者提到《上海之维新党》去冬出初编,而《上海之维新党》一九0五年出版;后者只讲“内容分五大目”,当系初创刊时广告,而《新世界小说社报》一九0六年创刊于上海。另外,徐念慈《丁未年小说界发行书目调查表》录新世界小说社一九0七年所刊小说《宪之魂》等十七种,其中没有《天足引》;而《宪之魂》一书则附有《天足引》等已刊小说的广告。由此可推定程宗启的《天足引》一书出版于一九○六年。
中山大学是我的母校,图书馆藏书真不少。这次来主要查阅《大陆报》、《女报》和《小说七日报》上几篇文章。据管理员称,《小说七日报》是编完《全国中文联合期刊目录》后才购得的,故未编入,也算中大的“珍本”。可惜找了半天没找着,不知是否误记。
中山图书馆正在搬迁,新馆坐落在中山大学旧址大钟楼(现为鲁迅纪念馆)旁边,相当宽敞,也很漂亮,院中四面墙上关于书籍发展的一组线刻尤为可观。到“港台书籍阅览室”看看,这是中山图书馆、广州图书馆、中大图书馆和暨大图书馆的优势,港台出版的重要的学术著作基本上都能找到。当然,不少是“出口转内销”。前几年,国内很少出版国外学术著作的译本,广州的读书人好多靠港台译本来了解海外学术动向。港台译本不精,但数量多速度快,对于渴望了解世界而又无法获得原著或无法阅读原著的读书人来说,还是极令人羡慕的。这两年,国内翻译西方学术著作的势头很猛,成果斐然。在这种情况下,有出版社还不断盗印颇多谬误的港台译本,可就不大好理解了。在出版社是赚了点钱,在读者则是“谬种流传,误人不浅”。
这里象北京图书馆和首都图书馆一样,中午不借书,但读者可留在阅览室看书,不用遛大街。可我中午还是跑出来了,有时逛自由市场,有时逛书店。逛市场并不想买什么,只是听人家讨价还价,觉得亲切好玩;逛书店真想买点什么,可又没见什么特别想买的好书。最后在古籍书店旁边见到一块“华南图书贸易有限公司”的小牌子,顺着不到一米宽的楼梯上楼,在一片电锯声、电焊声和嘈杂的人声中,售货员正介绍这批书是参加香港中国书展后送回来的,一律六折出售。挑了一套我一直想买而又买不到的《唐戏弄》,精装本,上、下册一千五百页,才花了五块多钱。读书人的心理真是怪,你白送他十块钱他不稀罕,可要是买书便宜了三、五块钱就高兴得不得了。我自然也未能免俗。
在中山图书馆也读到好几种值得一记的奇书。同样讲妇女解放,《女狱花》显得稳妥多了,大概跟作者自身是女人不无关系。《女狱花》共十二回,西湖女士王妙如著,一九0四年由其夫罗景仁自费印刷出版。罗氏在《跋》中介绍夫人如何抱病著小说,自称“不能如我佛释迦亲入地狱普救众生,只得以秃笔残墨为棒喝之具”,“非但一我妙如之现影,实千百万我妙如之现影”。书中两女英雄意趣不同,结局也迥异。沙雪梅自幼从父学少林拳术,一黑虎偷心拳打去,胡作非为的丈夫当即丧命。出狱后决心组织一女界革命党,将男贼尽行杀死,让那些求降的男人服侍女人。最后,沙英雄因大事不成而率众自焚。许平权不同意沙的主张,留学归来,办女学堂讲平权道理。且怕后人误以为女革命党不悦男人,故与支持女学堂的小说家黄宗祥结婚。大概那时候讲妇女解放的,大有要天下男子为两千年“夫权”赎罪的趋向,自然颇多偏激之辞。这才诱使王妙如女士在小说中设置两种类型的女革命党,表达她的妇女解放理想。
碧荷馆主人编的《新纪元》,一九○九年由小说林社出版,共二十回,220页。小说述未来中国如何富国强兵,打败各国列强,订和约十二款。各国君主都签字了,唯有英、俄两国王不服,“说是签了这字,世界上的白种人就要做黄种人的奴隶”。小说第一回有一段话,表白了作家对这种预言式的理想小说的向往。作者认为,中国过去小说题材,不是取之于过去,就是取之于现在,“从来没有把日后的事,仔细推求出来,作为小说材料的”。只有西洋小说进来后,才有专就未来的世界着想的理想小说这样“别开生面的笔墨”。喜欢扮演预言家角色的,“新小说”家中不乏其人;此书的特点是从科学角度入手。
同样是预言,《瓜分惨祸预言记》“却是评叙中国光绪甲辰年以后,万民遭劫,全国为墟,积骸成山,流血成河的惨祸”。一九○二年,新小说社提倡“借以吐露其所怀抱之政治思想”的政治小说,本准备同时推出一正一反《新中国未来记》和《旧中国未来记》,一述已变之中国,一述不变之中国。《旧中国未来记》后未见刊出,而《瓜分惨祸预言记》实可代之。小说共十回,138页,上海独社一九○三年出版。尽管封面署“日本中江笃济藏本,轩辕正裔译述”,《例言》中也声明“所有叙事,悉照原书,毫无增减”,可第一回译者如何得书,第十回先知如何赠言,该不会是“悉照原书”吧?“新小说”中此类假译本不少,并非都如此书及《自由结婚》、《轰天雷》等出于政治上的原因,好多作家伪造译本,只是那时候翻译的比创作的吃香,好卖钱。阿英评彭俞《东瀛新演义》五种译笔流畅,实则彭兄只是拿着日本地图编故事,“译笔”当然流畅。
一九○六年小说林社出版的《哑旅行》(未广铁肠著,黄人译),中山图书馆只藏有下册。书后附有《谨告小说林社最近之趣意》,声称为坚持“寓诱智革俗之深心”,防止小说界因宗旨不明而黯淡无光,将已印之书分为十二类,“其无所取意者绝版不出”。用心不可谓不佳,但真正绝版的只有两种,实际上还是一种广告,不过高明点而已。“新小说”家大都参与编辑报纸杂志,或者自办书局,颇了解广告的作用和魅力,不乏自拟广告者。在我的印象中,广智书局的小说广告,小说林社、新世界小说社、小说丛报社的广告,都是很有特色的。商务印书馆的小说广告数量多,但平了些,大概不是作家所拟。小说广告当然不是小说论文,可很能代表当时一般读者的趣味。比如清末小说广告常用“思想高尚”、“情节曲折”,而民初小说广告则常用“哀感顽艳”、“文笔雅丽”,由此不难揣摸公众阅读心理的转变。小说广告的作者一般是无法考定的,但《哑旅行》后所附《辽天一劫记》广告,则很可能是该书作者徐念慈所自撰。因其时徐任小说林社编辑主任,拟广告应是他份内事;更何况此书后来因作者早逝而流产,旁人很难代拟如此详细的广告。包天笑《剑影楼回忆录》曾谈及此书构思,可互相印证。录下此则广告,一来为这本构思中的小说留一面影,二来为小说林社的广告作一例据,三来证实“新小说”广告对于小说史研究的价值:
“本编记日俄甲辰之战,首尾完备。旅顺攻击、对马海战、奉天铁岭诸役,引据报章、日记以及局外观战员之报告,成此一大集。我国民身受之惨祸,应留为一大纪念,不仅对岸观火已也。出书后,再行广告。”
说来惭愧,行程近万里,历时月余,读书不过百十种,且多是粗粗翻阅而已。书读得少还是一回事,因读书而呕气,可惜了多少名山胜水,那才令人懊丧。“行万里路”这人生一大乐趣,在书本的压迫下一闪而过,只留下一片汗渍。以我的愚钝,也许最好是“行万里路”时不读书,“读万卷书”时不行路。
一九八七年十月
陈平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