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党沛家同志来信说他要写聂绀弩《北荒草》的本事,要我“从《北荒草》中选出部分诗篇,作简略的评论”,“以便写进本事中。”我找出党沛家的《忆聂绀弩同志在北大荒》(载《新文学史料》一九八七年第二期),重读一遍,觉得他不仅作为聂老的难友,熟悉《北荒草》的本事,而且,他对聂诗的了解也相当深刻和全面,我能说的几句话,超不出他的范围。这样,我实在交不出卷来,恐怕只好交一份为什么交不出卷的说明。
《北荒草》连同以后的三草,合编为《散宜生诗》,已经名震诗坛。可是,聂老在自序中反复申说他如何不会做诗,不以为自己所做的真是诗,不相信别人赞美他的诗是真话,以及他如何看不懂别人的诗,不懂别人的诗有何好坏,好在哪里,坏在哪里,等等。有些读者以为都只是谦词,有些读者以为只是杂文家的反话,我却自以为能了解他的本意,干脆一句话就是,他是根本不赞成写旧体诗的。自序中说:“以为旧诗适合于表达某种情感,二十余年来,我恰有此种情感,故发而为诗;诗有时自己形成,不用我做。”聂文好用“某种”字样,也许是杂文家的小小的狡狯,但是看到这里的“某种情感”,我却不禁微笑地想:这里可是瞒不过我,我可知道这指的什么。五十年代他曾同我谈过:“旧诗真做不得,一做,什么倒楣的感情都来了。”从一九五七年起“二十余年来”他所有的不正是“倒楣的感情”么?七十年代末我们劫后重逢,谈到这个问题时,我发现他立场坚定如故。所谓新时期,报刊上发表的旧诗词多了起来,旧诗社词社也如雨后春笋地出现,聂老却认为这不是旧诗的复兴,只是回光返照。他认为旧诗当然总会有人写,但应该只是少数人的事,大多数青年还是要读新诗,写新诗。胡乔木同志建议《散宜生诗》加注,聂老给我的信中,对此很不以为然,主要理由是:这根本不是需要向青年普及的读物。后来,由朱正同志加注的新版还是出来了,但遵照聂老之意,注得极简。聂老又为注解本加写后记,说:“它只是指出了典故,并没有解诗。但也希望那些典故,吓住青少年:原来要读这多书,能加运用,才能作诗!于是下决心不学旧诗,改学别的较好的东西。我又恨用的典故太少了。”这是他的由衷之言,不知青少年听了作何感想,我虽已承他赠送六十岁寿诗,但在他面前仍大大地是后辈,我能感到他对后辈的心是热的,真的。他从“五四”运动受到启蒙教育,后来成了无产阶级文艺运动的老战士,毕生忠于“五四”的战斗传统,捍卫马克思主义所继承和发展了的民主与科学的精神。一切对“五四”的背叛和偏离,都逃不过他的敏感,逃不脱他的抨击。“五四”运动反对写旧诗,提倡写新诗,新诗终于代替了旧诗在诗坛上的地位,这是一件大事。个人写写旧诗,本来无所不可,但是不能说“五四”运动错了,新诗运动错了。旧诗之所以不宜提倡,不仅因为它旧了,而且它的确最适于表现“某种感情”,形式反作用于内容,你要真想写好旧诗,你真会弄到什么倒楣的感情都来了。这一点是深通旧诗的聂绀弩才说得出的,十年浩劫之后,忽然旧诗似乎复兴,这也证实了他的创见。他自己写了这么多这么好的旧诗,然而又切盼青年不要学做旧诗,这个矛盾是真诚的,痛苦的。他说他总以为自己做的不是诗,总不相信别人对他的诗的赞赏,因为他的确不去写一般的旧诗,然而“某种感情”又使他用了类似旧诗的形式,于是他总怕别人仍以一般的旧诗视之。“老想题诗天下遍,微嫌得句解人稀。”这种心情已经可以说是沉痛的了。
聂老说他看不懂别人的诗的好坏,我认为,这就是说,他和一般的旧诗,根本隔教,无话可说。实际上,他深通旧诗的格律,真要讲究这一套起来,他持论极严。我学做的旧诗,他根本不喜欢,说我太正统了,他往往根据严格的正统的格律,把我自己还有些得意的诗句,批评得体无完肤,而我不能不心服,后来做了也不大敢给他看了。更令我心服的还是对于诗中感情的批评,例如我有一联云:“暮年宁效墩争谢,春梦微闻婆笑苏。”自以为对得铢两悉称,无懈可击。聂老却指出:王安石与苏轼,文章政事均极显赫,今乃用以自比,未免不伦。我又有一联云:“身家荣悴枝头露,邦国经纶坝上军。”也颇自喜。聂老却指出:身家荣悴,何等大事,岂能以枝头露视之?前者使我憬然于自拟太夸,后者同样是太夸,不过是往下夸,总之都不合乎“修辞立其诚”的原则。这两联我并没有改,存其原状,我好永远以为鉴戒,不一定做旧诗也是有用的。回头再看聂老自己的诗,我这些毛病他都没有,足见他见到做到。我曾抄了我极佩服的某先生的诗给聂老看,他指出这些诗好虽好,仍未免有旧读书人的“恨恨而死”的味道。我再看,果然未免。而《北荒草》写那样的艰辛困辱的生活,却硬是没有一点“恨恨而死”的味道,于是我更能领会其卓绝不凡之处了。
聂老分明知道我如此不懂诗,然而他在《散宜生诗自序》中偏说我“是懂诗的”,我想也不是客套,不是反话,大概我在他眼中有一点可取,就是我从没有当真自以为诗人,从不以为今天还应该把做旧诗当作正而经之的文学事业。尽管新诗我一行也不曾写过,可是我坚决相信新诗应是中国诗歌的主流,这个态度,聂老是知道的,如果是凭着这个许我为“懂诗”,我是愿意领受的。
那么,关于聂老的诗怎么好,我固然说不出多少道理来,即便能说一点点,也不如不说,或者更符合他不希望青年学旧诗的深衷厚望。我只能交白卷的理由大概也说清楚了吧。
一九八八年第一天
(《散宜生诗》,聂绀弩著,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八二年八月第一版,0.41元)
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