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接触英国作家王尔德的作品还在少时,那时偶然从巴金先生译的王尔德童话中,读到一篇《快乐的王子》,深为作品的隽永与深刻所感动,时至今日还依稀可以在脑中搜索当时的印象。以后我热中于话剧,读了一些外文译成中文的剧本,王尔德的名剧如《少奶奶的扇子》、《认真的重要》等都经我国话剧的拓荒者欧阳予倩、洪深、田汉诸人改编在中国舞台上上演。特别是《少奶奶的扇子》一剧简直成了大学的业余剧社上演的保留剧目之一。可以说改编的王尔德剧本一时曾风靡了中国的剧坛。我即使初起时热中于这些改编为中国话剧的王尔德剧本,但真正知道王尔德其人,是一直到三十年代中期他的小说《道林·格雷的肖像》翻译出版的时候。我总有一个不成熟的意见,认为王尔德的唯美主义对中国早期的话剧运动,是有一定影响的。
王尔德生于一八五四殁于一九○○,幽默大师肖伯纳比他迟二年出世,却活到一九五0年,几乎是王尔德生年的一倍。肖伯纳在生前得到了一切的殊遇,而王尔德却在屈辱中郁郁死去,同是爱尔兰的奇才,结果却大为不同,后世实在不得不为王尔德一掬同情之泪的。肖伯纳生前曾为王尔德作了一个切实的评语,说王尔德是“地道爱尔兰式的爱尔兰人”,意即是一个执着的讽刺家。王尔德尽管才华出众,诗坛上几与叶芝齐名,剧坛上也独树一帜,但却是个玩世不恭的人。他承袭了法国的唯美主义思潮,并以此来嘲弄英国维多利亚皇朝的文化风尚,开罪于英国的上层人士。正当他成名之际,却遭到了英国贵族社会的毒手,以风化罪被告于法庭,而且遭到败诉,被判服苦役于里丁监狱。他虽在牢狱中写下长诗《里丁监狱之歌》,成为英国诗坛绝唱,出狱后却潦倒巴黎街头,以四十六岁的华年死于贫病羞辱之中。
同样处于逆境中的肖伯纳,因为摆脱了狭隘的民族性,拿起政治武器在英国剧坛上打出一条崭新的讽刺喜剧之道,成为世界闻名的幽默大师。就因为如此,他才比王尔德多活了半个世纪,把摇摇欲坠的维多利亚文坛致以最后的一击,而博得世界的喝采。肖伯纳即使在中国也是走红的,他与鲁迅的会晤成为中国文坛的佳话,而介绍他的文章也比比皆是,他的作品也几乎全译成了中文,在我国造成了一时的喧嚣,可是王尔德的作品,虽然如讽刺剧《少奶奶的扇子》、《认真的重要》及寓言小说《快乐的王子》, 小说《道林·格雷的肖像》在二、三十年代时都已翻译出版,但他的一些诗歌小说和美学论文只有部分译出,而且欣赏王尔德文采的人却在少数。王尔德短促的一生业绩和悲剧的终结,最近由李却·爱尔曼撰写了一本《王尔德新传》,对他作了重新的评价。该书生动地描绘了一位玩世不恭奇才的遭遇,立论较为公允,同时也是一本比较文学的佳作。
王尔德的文学生涯几经英国同时代人的讥讽与嘲笑,使他成了众矢之的,举步维艰;俟他进入中年,始悔青年时期的狂妄不羁,略有收敛,然为时已晚,终于被投牢狱。他曾对友人说过:“少时不谙世故,任性作纨绔状,如今始悔不该向世俗披露赤忱之心。”但在书信中又显示另一种心情,他写道:“艺术是人世最严肃的事业,而艺术家的生涯却是最不宜认真严肃的。”在他的时代里,他确以机智善辩见称,风流倜傥超群,而纯真的才华似未发挥尽至。即使如此,他仍不失为当年浮华世界的一颗明珠。他少年得意,长诗《拉凡纳》早在牛津求学时即获得文学奖,为文坛所瞩目。一八八一年出版的《诗集》也为不少读者所称道。一八九九年《里丁监狱之歌》问世,终成英国诗坛的珍品。从某种意义论,他是英国现代文艺批评的开拓者,正如他给予寓言与散文诗以新的生命力,使读书界得以重新欣赏古老的艺术。在美学与书简方面,更非维多利亚盛世中人所能望其项背的。他用法文写成的美学舞剧《莎乐美》(一八九三)震动了英国的剧坛,终于招致了禁演的噩运,但也禁不住此剧在英国掀起象征主义戏剧的旋风。一八九一年他的力作小说《道林·格雷的肖像》出版,当时在欧洲被视为用英语写成的唯一法国象征派的小说。他的多种喜剧更是风行一时,甚至经过日本的<SPS=1701>译而传到了中国,开拓了中国话剧运动的视野。一八九二的《少奶奶的扇子》,同年的《理想的丈夫》,一八九三的《无足轻重的女人》,和他最成功的《认真的重要》(或译《弄假成真》当时被看成是哲理性的喜剧),都在早期中国话剧舞台上出现过。
但是即使他享有如此盛名,却不能挽救他充当西方文艺祭坛上的替罪羊。这在《王尔德新传》一书中剖析得十分精辟。王尔德成长于十九世纪末的英国时髦文艺圈子里,最先出现在他母亲主持的伦敦诗歌戏剧沙龙的晚会上,结交了一批形形式式的名流淑女,继而出入于巴黎风行的艺术界,一八八二年去美国旅游讲学,博得极大声誉。他逐渐把他的“为艺术而艺术”不受功利与道德约束等等主张付之实施,因之不能为英国上层社会所容。他少年得志,于是公开宣称天赋机智和自我宣扬是人生成功之道;尤其在当时的社会风气下,严肃的艺术事业不受重视,文人欲步青云闻名天下,往往不择手段,即遭受莫落讽刺亦所不惜。王尔德为了要独树一帜,以便在语言和风格上出人头地,他从写诗到开创散文诗,从写散文到编写剧本,最后则从舞台跌入监狱。他虽然终身未忘他的艺术至上和生活享受,事实上他在被剥夺全部物质享受的情况下,反而写出他有生以来最感 人的狱中书简《从深处》,诉说他落难的沉痛经过,事实上是他的忏悔文字。他出狱后在法国发表的长诗《里丁监狱之歌》,又成了英国诗坛的不朽之作。这些都是非他始料所及的。他标榜的唯美主义当年曾显赫一时,并以此来与维多利亚末代文艺分庭抗衡;无论在时髦的沙龙中,艺术的舞台上或上流交际社会里,王尔德和他的一伙“才子”,都轻而易举地占了上风。而被他讥嘲的旧派文人与宫廷生活,正如他在《亚瑟。萨维尔勋爵的罪行》(一八九一)这篇小说里所百般挖苦的那样虚伪与丑恶。当时也只有他通晓牛津大学的美学权威华尔脱·佩特(一八三九——一八九四)教授的文艺复兴思想,和美学批评家约翰·罗斯金(一八一九——一九○○)的新学说。他善于把这些新思想运用到艺术的各个方面,从而反讥了千孔百疮的旧文坛。王尔德在文艺沙场上十分擅长轻取论敌,却低估了垂死敌人的毒辣手段。依他的才华,他足以继承美学哲理家的事业,可是他之崇拜叔本华与尼采的虚无主义哲学思想竟到了家,甚至在现实生活中也亦步亦趋,自愿以身体现西欧的“唯美哲学”,他不惧眼前的所有敌视而甘当急先锋与牺牲者。他在生活中专找俊美少年为生活伴侣,以寻求他所崇奉的美之永恒。这显然是他崇奉的唯美主义在作祟,而终于导致他的身败名裂,以英年受屈早逝,为天下惜才人所痛。
(Richard Ellmann,Oscar Wi-lde,New york,Knopf,630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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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