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兰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从来论义山诗的,都重视“锦瑟”。差不多每个读者都有他自己的理解,如果把诸家异说聚集在一起,差不多可以成为一本小册子。元遗山《论诗绝句》说,“望帝春心托杜鹃,佳人锦瑟怨华年。诗家总爱西<SPS=0300>好,独恨无人作郑笺。”这首诗是专为义山诗而作的,特别选出“锦瑟”诗来作代表,是值得注意的。恐怕不只是因为历来流传的义山集都将此诗列为开卷之作的关系。元遗山也坦率地说出他希望有人出来为义山诗做一部理想的笺注,也就是间接地承认了义山诗的难懂。王渔洋也有“论诗绝句”,中有“一篇锦瑟解人难”的句子,他还特别推崇了明末一位道源和尚为义山诗所作的注解。这部诗注没有流传下来,但已大部保留在朱鹤龄的注中,朱是曾经看到过原本的。看来其主要成就是在古典的注解方面,至于“笺”的部分,并不能对读者有太大的帮助。也就是说,即使找到了义山诗中使用繁复的典实,还是不能真正了解作者的作意,也就是说还是不能真正说是懂。诗论家中也有坦率地声明读不懂这篇诗,并从而加以痛斥的,可以举清人黄子云的《野鸿诗的》为代表,
“诗固有引类以自喻者,物与我自有相通之义。若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物我均无是理。庄生晓梦四语更不知何所指。必当日獭祭之时,偶因属对工丽,遂强题之曰锦瑟。原其意亦不自解,而反弁之卷首者,欲以欺后世之人,我之篇章兴寄未曷量度也。子瞻亦堕其术中,犹斤斤解之以适怨清和,惑矣。”
黄子云的态度是明朗的,他承认不懂就是不懂。不过他所推测义出的作意却不大有说服力。这真是一种可悲的误会。至于“适怨清和”的说法,最先见于宋人的《许彦周诗话》,说诗中的两联四句,就代表了这四种乐曲的境界。据说这是赵推官深的解释,并不说是苏轼的话(后始见于《缃素杂记》)。“诗话”又引《古今乐志》,“锦瑟之为器也,其柱如其弦数”。这也是不可理解的,难道不就一直是一弦二柱的么?只是瑟的弦柱问题,就出现了纷纭的说法,诸家注多引《汉书》“郊祀志”,“泰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为二十五弦。”有的注家就说五十弦断为二十五弦,这就说的是“断弦”的意思,而“断弦”后来是特指丧妻而言的,但说不清李义山的时代,是否已经出现过这样说法。这是悼亡说的发端,还引申出女方死时为二十五岁,还说五十弦五十柱合起来是一百,这象征的是百岁偕老。这都是想入非非的臆说,是连考证的条件都够不上的。
悼亡说是清初诸家比较一致的看法。这里所引华亭姚廷谦《李义山七律会意》的解释,说得比较简净。
“此为义山悼亡之作。托锦瑟起兴。瑟本五十弦,古人破之为二十五弦,是瑟已破矣。今曰无端五十弦,犹已破之镜,而想未破时之团圆。一弦一柱,历历都在心头,正七句之所谓追忆也。次联蝴蝶杜鹃,乃已破后之幻想,中联明珠暖玉,乃未破时之精神。结联又进一层意,言当未破之时,而已愁到已破之后。盖人生奇福,常恐消受不得也。”
钱锺书《谈艺录》引施国祈《遗山诗注》引厉鹗的说法,也以为是“悼亡之作。锦瑟五十弦,剖为二十五,是即其人生世之年。今则如庄生之蝶,望帝之鹃,已化为异物矣。然其珠光玉润,容华出众,有令人追忆不能忘者。在当日已惘然知尤物之不能久存,不待追忆而始然也”。和姚说大体相近。
樊谢的说法也是“简快”的。此外朱彝尊、何焯等也都曾对此诗作悼亡的理解。朱鹤龄提出,义山别有悼亡诗《房中曲》,中有“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句,说与锦瑟诗“寓意略同”。这是义山诗中的“内证”,是悼亡说最有力的论据。不过义山诗中还有几处用了锦瑟字样,却用意各有不同,是不能一一拿来与此诗类比的。还有一种说法拿庄子鼓盆的故事与梦蝶牵合,用以证明是悼亡诗,做的更是拙劣的截搭题了。
叶葱奇《李商隐诗集疏注》论锦瑟诗,提出这“分明是一篇客中思家之作”。他说此诗与“夜雨寄北”是同一年的作品,取意亦相同,说无端五十弦是无由聚合之意,说月明而珠生是指商隐得子衮师而言。结论是“细味通篇,纯然交织着离情归思,何尝有丝毫悲痛哀悼的意味。”这是一种新颖的说法。不过说服力并不是很强的。
王汝弼、聂石樵《玉<SPS=1631>生诗醇》则比较同意何焯的说法,“此乃自伤之词,骚人所谓美人迟暮也。”而又加以引申,指出诗的“主线是在自悲怀才不遇的凄凉身世”。又在义山诗中找出了“堪叹故君成杜宇”的内证,对“望帝春心托杜鹃”句做了如下的解释。
“‘春心’二字写的是他自己,‘望帝’化为‘杜鹃’则影射的是客观现实,实际指的是武宗死亡。由于武宗死亡,而作者‘欲回天地’的豪言壮语,成为徒‘托’的空言”了。
此外,对“沧海月明”一联的“出处”,引《困学纪闻》,
“司空表圣(图)云,‘戴容州(叔伦)谓诗家之景,如兰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李义山玉生烟之句盖本于此。”
义山诗全袭司空图语,说明作者是在论诗,论自己的诗。但如说这是“抒发诗人既不见用于时,不得已而求其次,别图以辞章名世的坚强意志”,则似乎求之过深,反而显得有些牵强了。
还有一种说法,就是义山的“锦瑟”自题其诗以开集首,见于王应奎《柳南随笔》:
“何义门以为此义山自题其诗以开集首者。首联云云,言平时述作,遽以成集,而一言一诺俱是追忆生平也。次联云云,言集中诸诗,或自伤其出处,或托讽于君亲;盖作诗之旨趣,尽于此也。中联云云,言清词丽句,珠辉玉润,而语多激映,又有根柢,则又自明其匠巧也。末联云云,言诗之所陈,虽不堪追忆,庶几后之读者,知其人而论其世,犹可得其大凡耳。”
钱锺书先生深喜此说,以为“殊有见”,在《谈艺录》中有详细的阐说。何义门本来以此说新而可喜,但后来又说义山集出于后人掇拾,并非自定,又加以否定。旧传义山集三卷有宋本,现在不传了,但明清以来的旧抄、旧刻尚有据宋本覆刊的,如汲古阁毛氏所刻义山集,即是翻宋本,“锦瑟”即列于卷首。这个宋本虽然不能肯定是作者的自订本,但其编集的方法决非胡乱掇拾,而是有一定的传承根据的。历来编集,大致不外有编年、分体种种方式。义山集并不如是。而特以“锦瑟”一诗刊于集首,如非别有用意,是很难加以解释的。《谈艺录》说此诗,据程说而加详,辨析入微,不失为一种较为合理的解说。
说“锦瑟”诸家,虽然异说纷纭,但大体上都脱不开自叙自伤的大格局。这是无法否定的事实。我看这就是一种一致的倾向。自叙生平,离不开作品,那么这正是作者的“自叙”了,用以开集,实在是非常合理的。如加以缩小、加以指实,以为是悼亡或念远, 就不免缩小了作品的意义了。
关于“锦瑟”的笺解,可以说是纷纭极也热闹极了。能不能真正懂得义山诗,看来也不是容易的事。李义山可以说是中国古代最大的朦胧诗人,他并不是在字句里、选词离藻中使读者不解,其迷离惝恍处只在作意。这样,因读者的感受各有不同而产生不同的效果,原来也是正常的事。唯一的方法只能是用自己的感受深入地贴近诗篇本身,不为瑰奇的词采所眩惑,以致走向叉路上去。正如一座七宝楼台,游人随便从哪个角度看去,都能得到自己的感受与认识。这样所得的印象,可能是不完整的,但不会是谬误的。
一九八八年三月十六日
补记
《选玉<SPS=1631>生诗补说》,清姜炳璋撰。南开大学出版社出版。其评《锦瑟》,也是主张自叙说的。
“此义山行年五十,而以锦瑟自况也。和雅中存,文章外著,故取锦瑟。瑟五十弦,一弦一柱而思华年,盖无端已五十岁矣。此五十年中,其乐也,如庄生之梦为蝴蝶,而极其乐也;其哀也,如望帝之化为杜鹃,而极其哀也。哀乐之情,发之于诗,往往以艳冶之辞,寓凄绝之意,正如珠生沧海,一珠一泪,暗投于世,谁见知者?然而光气腾上,自不可掩。又如兰田产玉,必有发越之气。《记》所谓精神见于山川是也,别望气者亦或相赏于形声之外矣。四句一气旋折,莫可端倪。末二,言诗之所见,皆吾情之所钟,不历历堪忆乎?然在当时,用情而不知情之何以如此深,作诗而不知思之何以如此苦,有惘然相忘于语言文字之外者,又岂能追忆耶?盖心华结撰,工巧天成,不假一毫凑泊。此义山之自评其诗,故以此为全集之冠也。”
黄氏指出,《锦瑟》是义山自评其诗之作,对中两联的解释可备一说,也是可以说得通的。黄氏原书稿本已佚,此系从旁人过录于义山集书眉批语中辑出者,弥可珍矣。
书林一枝
黄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