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甲肝。报载上海甲肝流行——甲肝,甲肝,这个语词很快便在社会生活中传开了。“甲肝”代替了“甲型肝炎”这样的病名。甲肝不是猪肝、牛肝的肝,甲肝是一种病。甲型肝炎,去了第二第四两个字,“压缩”成甲肝。一个新语词能在很短的期间(不到一个季度)广泛出现在报刊、广播,电视和口语中,而又为人所接受,不多见。也许因为病情蔓延得快,开放型社会交际的速度也快,新词语的形成也就比之寻常快得多了。
(2)感冒丹。因为怕被流行病感染,预防药成了热门货。速效感冒丹,奇效伤风丸,市面上卖得欢。照逻辑讲,吃了感冒丹导致感冒;吞了伤风丸会引起伤风,其实不然。不能看字面。“感冒丹”跟“伤风丸”,是“压缩”了的语词,应当理解为“预防感冒丹”,“防治伤风丸”。但是习惯成自然,人们宁可于用较短的压缩词——有个数理语言学家说过,凡是最流行的语词,必定是最短的语词:也许是这样的吧。
(3)病狂。病是病,狂是狂,狂也可能是一种病,也可能不是病,只是一种癖——人们习惯使用“丧心病狂”这样的类似成语的词。这个词,《辞源》释作“丧失常心,如病疯狂”,所引书证见于《宋史》——《宋史》成书于十四世纪,可以认为这个词至少经历了六个世纪的沧桑了。欧洲文字有两个接尾词(通称“后缀”),一为-phobia(恐惧病),一为-mania(狂、癖),可用以组成各种新词,如恐核病,恐水病,杀人狂,虐待狂之类。我仿洋人构词法“创造”了两个可笑的词,即alienlexicophobia和alienlexicomania,译成现代汉语可作“恐洋词病”和“嗜洋词狂”。五十年代书刊唯恐见到有用洋字注释的词,人名、地名、专名都不敢或不肯注明原来的拉丁字母拼法,这是前一种病;八十年代则到处都滥加不必要的英文等义词,这是后一种狂。电视“新闻联播”,四个汉字下附汉语拼音xinwen lianbo, 没得说;但联播中的“国际新闻”四个汉字下却赫然加上英语“world news”——破了一种病,又染了一种癖,阿弥陀佛!
(4)郭嵩焘。第一个出使英国的清外交官是很可敬的,他既不害怕洋词,亦无嗜洋词癖——只不过他大胆用汉字作为工具转写了他接触到的新人新事。据他的日记记录,他接触到后来严复译过的名著(《原富》),称之为阿达格斯密斯《威罗士疴弗呢顺士》;他又接触到一些新的学科,例如珥勒客得利西地,马提麻地客斯,铿密斯得里,波丹尼,阿思得格伦罗格尔,波柏利喀赫尔斯,郭氏日记写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充满了象上面所引代表新事物的一串一串汉字——今日有心人也能“猜”到这一串串汉字的含义;例如那一串中汉字即电学、数学、化学、植物学、天文学和公共卫生学。如郭公者可谓大胆“引进”的先驱了!
(5)潘光旦。利用汉字的音义结合,组成新词,“引进”新观念的先行者中,不可忘记潘光旦。他曾创始了一个自诩为“音义两合,可称奇巧”的“佳丽屁股”——希腊字kallipygos的译名。潘氏云:“希腊关于爱神阿福罗提忒(aphrodite)的雕像最多,流传到今日的也不少,其中有专门表示臀部之美的一尊,叫做AphroditeKallipyros。Kalli是希腊文的‘美’字,pygos是希腊文的‘臀’字”,故取读音近似的汉字,照顾其语义译作“佳丽屁股”(见《性心理学》)。近人喜称独特的稀有物为“一绝”,“佳丽屁股”这个“术语”,当可谓“大胆的一绝”。
(6)科学的冲击。“五四”时代“引进”了一大堆音译的“社会语”(三十年代日本改造社曾编印过“百科社会语辞典”),《语言与社会生活》曾用这么一堆“串”成一段可笑的文章——充满了普罗列塔利亚特,小布尔乔亚汛,意德沃罗基,印贴利更追亚,烟士披里纯,奥伏赫变,苦迭打,德模克拉西,赛恩斯……等等等等。八十年代“引进”的则是一大串自然科学名词:心态倾斜,文化落差,时代同步,怪圈,深层结构,超前折映,递归意识,撞击,嬗变,激活,衍射,半衰、热寂、强相互作用,场,偏振,散射,再生制动……这是一种新的语言现象:说明科学在冲击社会生活和人的意识,可能会有一点激活作用,也可能有一点负效应,引起主轴心态倾斜……
(7)OK/KM。报上有人以为电视播放国产载重车广告,客户欢呼“ OK”两字不可取;作者说,连洋人的雀巢牌咖啡广告也不用西文,而用汉语“味道好极了”!对此,我不加评论,却认为在必要时、需要时说声0K亦无不可,正如北京街头新立的路牌上指明某路口到天安门为1KM,到通县8KM的KM(公里),也是可取的。这两个拉丁字母已成为国际通用的“意符”,通俗地说已成为一种符号,而且“标准化”了,不见得“崇洋媚外”。这既非病,亦非狂,而是社会生活的需要。
(8)攻关/公关。这一对词在口语上完全分辨不开——拼法和声调都一样,但语义却大不一样,写成汉语拼音gongguan(或加注声调gongguan)都分不开,只能依靠上下文(或称“语境”)才能确定它的语义。“攻关”指科学研究上结合许多部门许多人的力量向着大目标“进攻”,是科研用语;“公关”即“公共关系”的压缩称呼——现今的企业大抵都设“公共关系部”即旧时代所说的“交际处”而又比交际处的含义更广泛些,更积极些。同音词(同音同调词)在现代汉语是个大问题,有人说严重,有人说不严重,有待利用计算机作量的测定后才能下断语。
(9)饭店。同一日英文《中国日报》刊登了七家企业的广告,其标题都有中英文对照,七个广告显示了三种方式:
建国饭店(JianguoHotel)
龙泉宾馆(DragonSpringHotel)
百乐酒店(TheParkHotel)
英文叫做Hotel这样一种东西,在现代汉语衍化为“饭店”,“宾馆”,“酒店”——饭店不是专门吃饭的地方(也有吃饭的餐厅),酒店也不是光饮酒的地方(也有饮酒的洒吧),只有宾馆倒是招待客人的处所——这种处所还有别名,叫“旅店”,“旅馆”,“客店”,“客栈”,还有不少叫做“招待所”的,各有各的语感,恐怕不能用一纸命令统一,也不忙去统一。
(10)最大障碍。一位作家说,“中国文学走向世界的最大障碍还是它所使用的符号系统——方块汉字。”此说又对,又不对。世界上能读汉文的不多,而译成英文或其他外文的中国作品也不多。说这是一种障碍,对。再想深一些,怕不完全对。世界上知道易卜生的太多了,但懂得挪威文的却很少;哪一国的儿童都能神往于安徒生的童话,但未必有多少人通丹麦语。捷克有部小说《好兵帅克》,匈牙利有个诗人裴多菲,世界闻名——通捷克文和匈牙利文的怕也不多。可见也许不能把符号系统看做最大障碍。那么走向世界的最大障碍是什么呢?可能是封闭、僵化的思维。
(11)“文改万岁!”——倪海曙(1918—1988)弥留时拉着我的手轻轻地说:“文改万岁!”这是当代一个把整个生命献给语文事业的学者和活动家的信念的概括。倪海曙毕生从事拉丁化新文字、简化汉字、汉语拼音、借助拼音识字提高语文教育效率的一切活动——所有这一切,都可以概括为“文改”即“文字改革”,改革是为了语言文字规范化,是为了适应国家现代化的需要。如果这样理解,为什么不能“万岁”呢?能。
(12)选词。作家柯云路的新作《衰与荣》(下卷)中出现了一串串由汉字构成的词群——这些词形成了独特的语义场。举例:“鞭炮震天响,硝烟弥漫中,锣鼓声喧天,送出(开出?冲出?驰出?吐出?钻出?挤出?)一支披红挂彩的车队……”“孟立才的奢华婚礼轰动(震动?哗动?骚动?打动?激动?)了整个县城。”有点像计算机的选词——请用者(读者)自己选。由“出”字作词根,由“动”字作词根构成了一个一个新词,这是现代构词的一种规律——逆引词同顺引词一样,都富有生命力;可喜的是现在终于出现了一部逆引词的词典了。(《汉英逆引词典》,1985)
(13)金克本。金克木《悼子冈》(《文艺报》88-03-05)一文,感人肺腑,为近来少有的好悼文。文短而意深,子冈其人活现纸上,且旁及杨刚、高灏、肖珊这几位女性。“一个从向往革命到投身革命而对革命却充满热情而理解不足的天真的女性”——文如其人而又不如其人,是这样的罢。
(14)符号。皮厄士(Pierce)给“符号”下的定义是:某种对某人来说在某一方面或以某种能力代表某一事物的东西,即符号。
这个定义很拗口,有点玄——不过表达很多确定的和不确定的语义。
(15)牙具。开会通知:请自带牙具到某处报到。
“牙具”是这几年新兴的词,是不是只包括牙刷、牙膏?牙而又具,却不是刷牙的工具,有点象“伤风丸”那样的结构。
尘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