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赋史》采用解放以来主要几部文学史的分期方法——“历史朝代划分”来阐述赋体文学的发展,虽使艺术与社会历史紧密结合起来,却显出人为裂割,也妨碍了对赋艺规律的整体把握。如《赋史》分“汉赋”、“唐赋”尚可,而“宋元赋”、“明清赋”的划分,则因无特色而有拼凑之感。简述其弊,略有二端:其一,因以朝代的断限而缺乏对赋体自身的艺术兴衰流变规律的把握。如逞辞大赋盛于汉代,但并不兴于汉初立国,亦未尽衰于东汉之亡,因此,考察大赋艺术,也就不能囿于汉代。再如伴随唐代古文运动而产生的新文赋,兴盛于宋,尤以苏轼《前赤壁赋》等创作为标的,因此,对新文赋体的艺术考察,也就不能断割唐、宋。其二,因以朝代划分,《赋史》有两种倾向:一是过多铺写历史朝代的社会状况、文化特征,与其它文学史大致雷同,且如文学史之文体抽样扩充,而赋艺的内在发展规律则难以显现;二是为了牵就体例,某一朝代赋家赋作并无特色,但为了结构匀称,只得巨细不分,拉长篇幅。综此,我认为《赋史》以朝分期法影响了这部著作的完美,如果采用“时代演进划分”结合赋体“文学基本特征”来写这部书,或能更接近赋艺本质,更具艺术性和科学性。任何一种文体史的撰写,似均应着眼于此。
二、《赋史》多处以文学或文学批评流派划范围论赋,是不够妥帖的。如其分段论述明代“唐宋派”、“公安派”、“竟陵派”,清代“桐城派”、“阳湖派”等文学流派作家赋风。而上述数派,除“阳湖派”作家赋作较有特点,并能从某一侧面表现其文学主张外,“唐宋”、“公安”、“竟陵”诸派“作者大都不擅长作赋”(《赋史》第552页),更不能反映其流派的文学理论,单列叙述,实为赘笔。至于清代之“桐城派”,是以古文著称,并因由戴名世“精气神、道法辞”说发端,方苞“义法”说立基,刘大<SPS=0591>“神气”说宣扬,姚鼐“阴阳刚柔”说集成的一整套古文理论而形成,与赋并无关涉,硬性组合,不免捉襟见肘。然“桐城派”虽不因赋而名,且赋作又无特色,但《赋史》具体论述中,于“桐城派”作家又仅举管同《哀邹阳赋》一篇以概桐城派大小作家百十人及其创制的众多赋作(其中不乏精品),则仍是以淡略的内容满足其体例、形式需要的结果。总之,以文学(文学批评)流派为范围论赋,会出现以上两种缺陷:一为形式而拼凑内容;二被形式所限反而丧失赋家精品(属某派作家然其赋有突破其派主张之创作特色者,如桐城派刘开即是)。由此可见,《赋史》的撰写与其因袭文学史之传统流派划分,不如打破其限界,重新组合出“系列”研究(如大赋系列、骈赋系列、以道家思想为主体的赋系列等等),从而真正把握赋史的发展脉络。这是文体史撰写理应重视的问题。
三、《赋史》“唐赋高峰”论难以确立。《赋史》作者对前人“唐无赋”(李梦阳《潜虬山人记》)、“唐以后无赋”(程延祚《骚赋论》中)的错误观点多有驳正,给唐赋以历史评价;而将唐赋推为赋之高峰,又是《赋史》最大特色(新见)。关于唐赋高峰论,《赋史》陈述理由主要有四:一、讽刺小赋数量超过前代;二、新文赋的出现;三、俗赋的产生;四、在齐梁小赋基础上形成律赋。综此四点,仍属“审体”范畴,对“赋艺”本身如何发展到唐代而臻极致并无明确显示。事实上,中国辞赋的发展有着承继嬗变的全过程,如由楚骚而大赋再到魏晋六朝骈赋、以及唐宋文赋等,很难说谁是“高峰”。如果从“审体”角度考虑,唐赋兼备多体,或可谓“高峰”;如果从赋艺“体国经野、义尚光大”,“宏衍博丽、敷典离文”的特征考虑,汉赋又极一时之盛,或可谓“高峰”;如果从用词精美,造语华丽方面考虑,六朝骈赋又可谓“高峰”。假如仅从作品的内容考察,我觉得也是代有平泛之作,代有刻挚之篇,“高峰”论难以确立。况且唐讽刺赋未必超过东汉末赵壹《刺世疾邪赋》深刻度;唐律赋亦由齐梁赋声律化演变而来;唐俗赋在西汉王褒《僮约》已见端倪;唐文赋并不比宋代高明;唐大赋尤不及汉赋“总览人物”“包括宇宙”的内涵与气势。昔人如焦循、王国维赞誉汉赋,也是从“一代有一代之胜”的文学观发论,内含两层意义:一、汉赋恢扬先秦文学,有使赋体文学定型之功绩;二、汉赋在汉代文学中的特殊地位,是任何一朝所没有的。这一观点大体不错。倘我们仅从“审体”角度出发,把在唐代文学中无法与唐诗匹敌的唐赋奉为辞赋艺术“高峰”,则无异于近来诗歌研究领域中出现的以宋诗、清诗数量之巨、题材广泛的优势夺唐诗之“冠冕”,同样是偏颇的。
四、《赋史》尚存有考论失当之处。如作者在《导言》之“赋与赋的形成”节中对“关于赋的起源”排列四种旧说,认为其中以《汉书·艺文志》之说为长,即“赋篇之‘赋’,应是由‘不歌而诵谓之赋’的‘赋’转变而来”(第4页)。这是一种误解的历史因袭。事实上,“不歌而诵”是春秋时期诗之一种(诵诗与歌诗),如《墨子·公孟》有“诵诗三百、弦诗三百、歌诗三百、舞诗三百……”云云,与“赋体”之“赋”无关。再如作者论扬雄赋时认为《太玄赋》仅见《古文苑》,可存疑不论(第91页),然在写其它作家时为论证自己观点的需要又多次引述唯见于《古文苑》的赋作,且认为《古文苑》并非尽伪,此立论龃龉;同时,作者叙述刘<SPS=2523><SPS=1982>《玄根赋》时又谓其模仿《太玄》,亦与前论冲突。
读书献疑
许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