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莱特》是《简·爱》的作者夏洛特·勃朗特的最后一部力作。小说在思想深度和艺术探索上都有所突破,不过却有许多不衔接及自相矛盾之处,似乎很“不平衡”。比如说,作为“引子”的前三章就与后边的正文严重脱节。不少读者对此颇有微词。
小说开场,一位名叫露西·斯诺的叙述人绘声绘色地讲述了六岁小姑娘波莉到远亲布赖顿家暂住的一段经历。小波莉天真任性,一举一动却又象个有十足教养的“淑女”,有板有眼的。她先是因不得不离开父亲(她母亲一向不看顾她,此时又已故去)而伤心垂泪,闷闷不乐;后来却一心一意地依恋上了布赖顿家的大男孩格雷厄姆,处处尽心竭力地“照料”他。十五六岁的半大小伙子格雷厄姆常常逗这个一本正经的小姑娘开心,但一忙上自己的事,便把她忘诸脑后了。有一次他过生日,和一帮朋友在饭厅里欢叫吵闹,兴高彩烈。小波莉孤零零地坐在外边过道的楼梯上,眼巴巴地盯着餐厅的门,许久许久。最后,在露西的怂恿下,她终于鼓起勇气去敲门。不想格雷厄姆却劈头对她说:“你有什么事,你这小猴子?……快到妈和斯诺小姐那去,告诉她们让你上床睡觉去。”说罢那金棕的头发和红润的脸宠便消失了,门被砰地关上。小波莉被这种“忘恩负义”、翻脸不认人的行径惊得目瞪口呆。
一连串这类栩栩如生的细节勾勒出了个性鲜明的人物:单纯、快乐而又自我中心的格雷厄姆,痴情、执拗的微型“淑女”小波莉,等等。对此读者感到既新鲜、又熟悉,不免暗自料定那小小年纪便主演了这出伤感戏的波莉,日后必还经种种周折,最后大约总会与某位有情人终成眷属,说不定还就是那个格雷厄姆。叙述人在第三章的收尾似乎也这样暗示:“‘一个非常独特的孩子,’我想道,借着忽明忽暗的月光端详着她的睡相,一边小心翼翼地用手帕轻轻擦拭她的泪光闪闪的眼睑和湿湿的脸蛋。‘她将怎样度过此世,怎样与人生搏斗呢?书籍和理智告诉我,打击、挫折、屈辱和孤独是人人在劫难逃的,而她将怎样承受这一切呢?’”①
不想第四章叙述者却笔锋一转,大谈起她本人来。第五章第六章都过了,小波莉仍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终于明白了主人公原来并不是波莉,而是那个似乎无形无体,只有一个影子和一个声音的叙述人露西·斯诺,不免有点上当受骗之感。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安排那些关于波莉的喧宾夺主的细节描绘呢?是作者剪裁细节时失去了把握能力?或者她有意与读者开个玩笑?
恐怕都不尽然。
倘若我们换一种眼光重读小说的开头,就会发现许多过去被忽略的内容。我们会注意到,波莉到来之际,作为布赖顿夫人的教女的露西也只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却有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冷眼察人处世的态度。一天她外出散步回来,见自己屋里摆了几件新家什,便不由得思忖:“这些东西是什么兆头和象征?”她似乎是个谙于破译生活迹象的老手,当时立刻分析出:有新客人要来了。小波莉来了,一副痛不欲生的悲态。布赖顿夫人叫露西不必理会。“但是我却对她很留心。”露西说,“我注意到她把小胳膊支在小小的膝盖上,手掌托着腮帮;我看见她从她的洋娃娃裙的娃娃口袋中掏出一块一两英寸见方的小手帕,接着我听到她哭了起来。”一连串的表示观察的动词(“注意”、“看到”、“听到”等等)强调了露西的一种既消极、又积极的身份——“旁观者”。类似的语句在这几章里俯拾皆是,如“观察她梳洗打扮是很有趣的,那么小,那么忙,那么轻悄悄的”,或“……她不动了。我抬起身子,探头看她在做什么……”。露西对“观看”简直有一种冷静的职业兴趣,仿佛一位化学家注视他的试管和烧瓶。她很快认定波莉只有与格雷厄姆一起时才表现得有趣,方值得一“看”。大约过了两个月波莉的父亲来接她。因为好奇,露西自告奋勇去通告消息。她果然发现这一次波莉又因告别格雷厄姆而大伤其心,而那个男孩子却全不介意。她把这些统统称之为“研究人物性格的乐趣”。
露西是个谜。小孩子们大抵是自我中心的。波莉没来时,她在布赖顿夫人那里也颇受关注。她为什么能这样无声无息地让出中心位置,“自我放逐”到一个不起眼的旁观者的地位上?莫非她已惯于在生活中充当“边缘人物”?关于她的身世和父母,小说中不曾透露一点内情。第一章开始曾说及那年秋天她的教母布赖顿夫人亲自去当时让她“永久寄住的亲戚家”把她接了来:“我相信她那时已清楚地预见到将有变故,对此我却丝毫没想到。但是,仅只一星半点的疑惑也就足以让人意乱神伤、足以使我乐于换换环境了。”这样看来,不论在这次去布赖顿家之前还是之后,她都有比波莉的经历更“惊心动魄”的故事。也许正是这些经历使得这个十四岁的小姑娘时时提防着生活中的种种“兆头”和“象征”。
但作为叙述者的成年的露西对她本人的这些“故事”缄口不提。只有她关于波莉的一些冷言冷语的议论揭示出她作为主体人物的心理上的平衡与不平衡——她的不满,她的嫉妒,她对爱、对丰富的生活的渴望,以及她作为独立思考的“过来人”对波莉式的多情善感的轻蔑。她这样针砭波莉对男性保护人的依恋:“她不可思议地迅速地适应了他的兴趣爱好。人们简直会以为那孩子全无自己的头脑和生命,必须依附于另一个人方能生存与行动:如今她父亲去了,她就靠上了格雷厄姆。”还有一次,她这样议论波莉与父亲暂别后的一次相见:“这不是个大哭小叫、絮语绵绵的场面:对此我不胜感激;但这一幕充溢着太多的感情……每逢到人们这般无节制地放任激情,倦怠的旁观者便在轻蔑和嘲弄中得到某些宽慰。”在英文原文中,这段一气呵成的议论包含着动词时态的转换。前边的一长句用的是过去时态,但说到“倦怠的旁观者”时便突然转入了现在时。显然,在叙述者心目中,这个“旁观者”是很多义的:既指当初目睹那场重逢的小露西,也指后来有了更多经验的叙述者,也指任何取相同旁观立场的人。说话的腔调口气虽无疑出自历尽沧桑的叙述者,但表达的意思却混同于小露西当时的感受和经验。换句话说,在这一段叙述中漫不经心、“自然而然”地发生的时态变化揭示了作为叙述者的露西和作为小说人物的露西之间的某种重合或者混淆。
每一种叙述方式上的选择都表达着一定的意向。露西暗示自己有一段多灾多难的童年却对此秘而不宣,反而津津乐道地讲述波莉,无疑是在强调一个对比,在宣布她的女主人公是另外一种人,不同于旧式悲欢离合浪漫故事中的女主角。同样,在头三章中叙述人和女主角的混淆也是意味深长的。在其后的章节里,叙述人常常很触目、很生硬地插进来,骤然拉开叙述者(以及读者)与主人公之间的距离。特别是当主人公露西陷进爱情纠葛,在很大程度上又落入了恋爱故事的老套时,讲述者与主人公之间的疏离便愈来愈明显。叙述变得冷淡粗疏,兴味索然。如结尾处讲露西远行的恋人写信来时,书中这样写道:“每次有船他都寄信来。他写信如他给予、如他恋爱,全心全意,慷慨倾囊。他写信,因为他爱写信,他不省略,因为他不愿省略。他坐下,拿起纸笔,因为他爱露西,有很多话要对她讲……”这种单调重复、敷衍了事、言之无物的语言不能不算是一种古怪的表达方式。很显然,叙述者以及她背后的作者,都对主人公的恋爱全然失去了兴趣。以此为对照,反过来看前三章中叙述人和主人公的关系,不难看出两者之间的“混淆”绝非偶然,而是表达了叙述者对于小露西的“旁观者”身份的一种肯定和认同。
总之,《维莱特》看似“走题”的开头是一种独特的点题,是向传统的主题、情节定式及人物类型的一种挑战和质问。为什么小露西就不“象”主人公呢?主人公或女主人公“应该”是什么样?读者对于故事的判断和期待依据什么?在多大程度上是“合理”的?一系列的问题在要求人们的思索。如果我们把小说开头所形成的叙事上的“断裂”和“转向”放到更大的文化背景中去,联系产生一种文学人物类型和情节定式的历史条件和意识形态来考查,这种不和谐的叙述所包涵的思想意义就更引人深思了。
夏洛特·勃朗特恐怕至多只是半自觉地意识到了自己的“革命性”的目标,因此,她的挑战不是通过任何明确的宣言、或对传统方式的彻底摈弃、或前后一致的新人物类型来表达;而是借助对旧的故事程式的抵触和破坏,以及由此留下的不和谐、不衔接的“漏洞”而得以体现。就如我们在《维莱特》一书的开头所见。
侧重于剖析小说开头的一个特征,有许多问题自然讲不透,甚至来不及提出。就是最相关的,如全书对“旁观”究竟持何种态度、作为旁观者的女主人公究竟有什么社会含义等等,都来不及展开讨论。不过,可以说,每个小小的章节或段落,都可能给读者许多值得细细品味的提示。
“细读”(Close reading)曾给我不少读书的乐趣,间或也有点新鲜的体会。比如说,我读张炜的《古船》,以为其中最值得注意的,不是那些显得苍白的理性化的历史沉思,或其中某些个颇有声色的人物,却是小说中“病”的形象所占据的主导地位以及由此产生的某种异样的氛围。有时,我也想和爱读书的朋友们分享、交流一点“细读”的收获。只是待到提起笔,却又每每踌躇起来。
倒不尽然是因为在那些潇洒地谈“大势”、论“走向”,新名词很多的理论家们面前自惭形秽。也不是因为当初鼓吹“细读”的所谓“新批评”在它的老家——美国大学校园——早已是明日黄花。说来“细读”本身在洋人那里倒还不算过时。后来兴起的好几拨“新潮”们,什么结构主义,解构主义,新历史主义等等,虽然批判、扬弃了“新批评”的理论基础,却大抵以不同的方式继承了“细”读本文的方法和精神。兼有结构主义者和后结构主义者之称的罗朗·巴尔特曾写过一本名为《S/Z》的书,以洋洋二百余页的篇幅逐行分析巴尔扎克的仅仅二三十页的短篇“赛拉辛”,细得实在不易消受。
我惶惑主要是因为“细读”学院气太重,与我们的现实生活相距太远。何况近一两百年来,中国若非国难当头,也必是数亿人衣食住行问题压顶,总难得放下一只安静的书桌。当我们的“书生”们不得不操心白菜、猪肉的价格,不能不思虑“创收”的谋略或“跳槽”的利弊时,偏要大谈一个标点或一个动词的妙用,不是有点太“那个”了吗?
但是话又得说回来。自从人类成了“文明”社会,书桌和生活也很有关系。孔夫子一类的往事就不提了。众所周知,马克思在大英博物馆的书桌前度过的寂寞岁月后来极大地改变了历史的进程和世界的面貌。对于我们这些寻常的读书人来说,读书至少是与“读世界”很相关的,从而也就影响了我们对外部世界的反应方式。人们常说文学是生活的镜子。也有的聪明人说,文学是读者的镜子,每个人从中看到的其实是自己的影象。说法各有玄妙,但有一点意思是相近的:即读书过程是主、客观世界沟通的一种途径。认真的读书是一种认识活动,训练着我们识别、判断来自大千世界的各种信息符号的能力。那么,在当今的时刻,又怎么见得“细读”与矫治流行于世的形形色色的“浮躁”、与塑造民族的未来无关呢?
幸亏困惑总是自相矛盾的。所以我虽惶然,却仍在读书,也依然在希望自己和别人读书能得更大的收益。
(《维莱特》,〔英〕夏洛特·勃朗特著,谢素台译,湖南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七年十月第一版,4.55元)
① 本文中关于原书的引文均参照谢素台的译文。有改动。(表示强调的黑点是我添加的。
黄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