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是饱含敬佩之情来写沈从文先生的,从本世纪初到本世纪末,几乎写了他整整一生。沈先生的这一生,没有我们平常说的称得上什么事件的故事。但是,他的文学创作的成果,他的文物研究的成果,他的为人,他的性情,却使他的整个生命具有了一种特殊价值。
作者在传记中这样写道:
“在人生的竞技场上,沈从文是一个弱者,还是一个智者?对此,我感到一种无法判断的困惑。他的淡薄名利,他的对人事的宽容,他的与世无争,常常使我想起老子《道德经》里的一段话:‘上德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夫唯不争,故无尤。’沈从文也多次谈到水与自己生命人格的不可分:‘水的德性为兼容并包,柔濡中有强韧,从表面看,极容易范围,其实则无坚不摧。水教我粘合卑微人生的平凡哀乐,并作横海扬帆的美梦,刺戟我对于工作永远的渴望,以及超越普通人功利得失,追求理想的热情洋溢。’仁者爱山,智者乐水。按照中国这一古老的格言,沈从文理应属于智者。”
确实,沈从文是一个真正的智者。他一生从未勉强过别人,也不愿意使人难堪,更不想征服任何人。他事事都采取忍让的态度,唯独不抛弃自己的立场。传记作者将沈从文与他的文学作品、文物研究、种族出身、地理环境、时代背景和今人往事等诸多因素紧密联系,来剖析沈从文的生命传奇,展示他的心理历程。使我们依借他的作品直接返回过去的时代,与沈从文同读那“小书”和“大书”,经历从“将军”向士卒的跌落,接受“五四”精神的洗礼,体验四时交替的严肃,认识这个“乡下人”,怎样从山村走向城市,怎样在权力与知识之间,怎样在金钱与知识之间,始终如一地选择知识,并进而明白知识分子不是依职业和工种决定,良好的教育和良好的家庭不一定能培养出知识分子,知识分子这个名词只能属于这样的人:他对精神生活的兴趣和对真理进取的志向是锲而不舍的,是固定不变的,并不是外界环境所强加,甚而是与外界环境相对立的。知识分子是这样的人:他的思想和观念没有丝毫模仿性。
这本书满足了我的渴望。我想它也能同样满足很多人的渴望。当然,我不敢这样保证:作者已将他笔下的人物还原成了原来的状态。这是太苛刻的要求,我以为这本传记已做到了这一点,就是无论你对沈从文是熟悉还是陌生,作者都会将你导向一个“沈从文”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沈从文再不会象他自己说的“只不过是个出土文物”。读者会感觉到他的某些幸福,意识到他的某些痛苦,以及他某一瞬间的恍惚,和那恍惚后露出的微笑。那微笑必定十分宁静,似乎根本没有对象,它只是光,只是亮。那是一个真正的智者经历了人类的灾难、罪孽、差错、误解、幻灭、热情和奋斗,由有限进入无限,由短暂进入永恒,进入宇宙时留下的东西。这永恒不是别的,正是对时间的一种超脱,在某种意义上是凝聚成精神,重又转变为宏大的空间。具有了这种精神,肉体的痛苦,人际的利害,死神的威胁,便再也无法使你慌乱,破坏你内心孕育的宁静。而这内心孕育的宁静又会使你在繁杂的人世,迈向自己选择的人生,不管这人生是精卫填海,还是西绪福斯的苦役,你都不会丢掉自我,卑躬屈膝地模仿他人,就象沈从文谈水那样:“……柔濡中有强韧,从表面看,极容易范围,其实则无坚不摧……”汽化则为蒸汽,为云、为雾,降落则为雨雪,为霜、为凝固则为明镜,依然不会失其本性。若是理解了这一点,就能真切地认识沈从文。与诸多伟人和强者相比,他显得是那么平凡,即使死去也如烟飘散,不会引起大的波澜。不过,你一旦认识了他,就象读他的那些作品,会留下很深很深的印象。
(《生命之火长明——沈从文传》,凌宇著,北京出版社一九八八年一月第一版,1.00元)
品书录
周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