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了涂纪亮先生的新著《英美语言哲学概论》,不禁想要说些什么。这不是对著作本身的褒贬,而是对英美语言哲学家们所建造的簇簇语言构架沉重地压在身上而惶恐不安。本世纪众多哲学家在“语言学转向”的感召下,毕其功于语言研究,初衷仅为使哲学语言精确化,不免使人深感困惑。
追求整齐有序和严谨精确,这多少是为人类天性使然,而在那些高举理性旗帜的西方哲贤那里,这就更是被奉为行动的规范和思想的准则。本世纪初,数理逻辑的兴起与发展勾起了现代哲学家们对语言的极大兴趣。于是,这种思维定势又以更为极端的形式引导哲人们在更加迷乱的语言王国中徜徉。罗素颇为自信地问道:既然物理学、数学都有自己专门的语言,那么,哲学为什么就不能有一套专门语言?这个问题初听起来似乎有理,但仔细琢磨,又不禁觉得问得可笑,问得天真!其一,哲学家们连哲学是什么的问题都尚无统一界说,何谈专门的哲学语言?其二,以自然科学模式建立哲学,最终得出的还是哲学吗?沉思良久,不得而知!
哲学是否需要一套专门语言权且不论,首先要问的是,在哲学上真能建立起这样一套切实可行并对整个哲学领域皆为有效的专门语言吗?还是分别看看被视为代表英美语言哲学的两大学派吧!
理想语言学派是对罗素提议的积极响应者和坚定的实施者。整个理想语言学派自弗雷格、罗素以来,直到如今的戴维森,都在竭力为哲学寻求一种在哲学上无懈可击,在语法上完美无瑕的理想语言,或称作人工语言,因为这种语言是不能在自然语言中发现的,而只能是在哲学家们的头脑中构思出来。一个个的公理化体系,一套套的指称真值、意义理论,足以使人眼花缭乱,无所适从,就连当代数理逻辑专家对此也不免叹为观止。当然,其中有些理论成果对现代逻辑的发展作出了很大贡献,如罗素的摹状词理论和类型论以及塔尔斯基的真理论等等,同时,它们对当代哲学思维的变革多少也有推动作用。但反身沉思,这些哲学(或许称为逻辑分析方法更为确切)对当代哲学本身究竟有多少贡献,对后代哲学究竟有多少值得保留和吸取的东西,想来却使人不惬于心。模态算子的引入,名词指称情形的区分,对以言行事行为的分类……,凡此种种,已经把逻辑分析方法玩得游刃有余,但它们更接近逻辑学,而离哲学却愈加遥远。正如当代美国哲学家罗蒂所说,当代分析哲学家的形象已经不再是“科学的”哲学家,而是善于辩论的“律师”,他们不是继承某个哲学流派,或是参与解决某些重大哲学问题,而是象律师那样查阅档案材料,力图在档案中发现破绽,找出驳倒对方的论据。因此,他们的哲学成就取决于进行这种论证的能力。本身作为分析哲学家的罗蒂,其评论不无嘲讽,但却一针见血。当语言分析方法已经蜕变为一种只是用以提出论证或进行反证的诡辩术时,那么,由这种方法建立起来的理想语言还能有多少哲学上的价值可言呢?!
现在再来看看日常语言学派。日常语言学派是因不满足于理想语言学派的做法而提出自己的哲学观的。在他们看来,日常语言本身是完善的,概念混乱产生的原因不在于日常语言本身,而在于人们违背了日常语言的正确用法,因此没有必要(也不可能)构造理想语言,只需恢复日常语言的正确用法,就能自动消除概念混乱。这种看法多少与常识相符,似乎理由充分。但是,出于为形而上学这个病人治疗疾病这种哲学“使命感”,日常语言学派的哲学家们往往对日常语言的用法做细针密缕的分析,希冀通过澄清语词或概念间的细微差别,阐明语词的多种功能,揭示日常语言的丰富内容,如赖尔仔细分析了“知道”这个词的不同用法。这种做法使日常语言学派陷入了繁缛的语用分析。对此,不仅罗素公开表示反对,连掀起了日常语言分析运动的维特根斯坦到后来也感到不安。他指责那些日常语言学派的哲学家们,“与其说是哲学家,不如说是语言学家”。日常语言学派的哲学家们对各种反驳却不以为然,他们坚持认为(例如斯特劳逊),哲学的任务就在于阐释某些语词的逻辑语法,收集有关这些语词的作用的提示,描述这些语词所能完成的各种不同功能,以及在其中完成这些功能的条件。试想,倘若如此,它究竟是哲学、还是语言学抑或逻辑学?
哲学家们要建立哲学上的专门语言,自有他们的说法和意图。说法之一即为,“通过语言的逻辑分析清除形而上学”。假定建立哲学上专门语言具有可能性,值得怀疑的是,建立这样一种理想语言果真是哲学的需要吗?或者说,通过语言的逻辑分析就真能清除形而上学吗?这里不想(当然也不可能)对此疑问展开讨论,只是以卡尔纳普对海德格尔形而上学命题的逻辑分析为例,借以表明此等问题的重要性和复杂性。
卡尔纳普在他那篇著名的文章《通过语言的逻辑分析清除形而上学》中从海德格尔的《什么是形而上学》一书中摘取一些句子作为他批判形而上学的典型。他认为,这些句子虽然符合传统语法的句法,但却特别明显地违反了逻辑句法,按照卡尔纳普的逻辑,整个形而上学领域(包括了全部价值哲学和规范理论!)内的一切陈述,既不是在“某一特定语言”内构成的,也没有得到“任何效果”,所以,它们都是无意义的假陈述。卡尔纳普对这些“假陈述”的逻辑分析可谓用心良苦、独具匠心。他从对“无”与“有”的句法分析中引出一大堆的确使传统形而上学家颇感难堪的结论。他的语法和逻辑的分析或许连海德格尔本人也会感到惊叹。从语言学和逻辑学的角度看,卡尔纳普的分析似乎无可挑剔。然而,这里谈的是哲学。哲学,自她诞生之日起,就注定了与语言的模糊性打交道的命运。难道对“无是什么”这样的问题可以不顾其提问的背景和文化氛围而简单斥为“形而上学的假陈述”一掷了之吗?正如海德格尔所说,形而上学的问题,是必须就整体来解答的,而且必须从发问者的此在的本质处境来解答的。科学研究世界存在的事物(有),而对没有存在或潜在的东西(无)的研究就留给了哲学。对“无”的研究构成了哲学形而上学的重要内容。在这种意义上,形而上学命题还是多少有些价值和意义的,即可以弥补科学研究的不足。使哲学语言精确化,这是哲学家们建立理想语言的初衷,而建立这种哲学上的专门语言,是达到哲学语言精确化的首要条件。一旦理想语言已经被确信无法建立起来了,那么,哲学语言还能够达到精确化吗?
(《英美语言哲学概论》,涂纪亮著,人民出版社一九八八年十一月出版,4.00元)
江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