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邦德国波鸿鲁尔大学黑格尔档案馆是世界上唯一一所集收藏、出版、研究黑格尔著作于一身的研究机构，在国际哲坛上以自己的累累硕果而颇享盛名。自一九五八年建馆以来，它运用科学的语言文字研究法，编辑出版了一套历史一评论版的《黑格尔全集》(原计划出四十卷，现已出十一卷)，还出版了一套以黑格尔的学生听课笔记稿为蓝本的《黑格尔讲演录集》(计划出十卷，已出版五卷)，另外还有一套历史资料集，它根据解释学的研究方法，以黑格尔生活过的各个城市为线索，再现黑格尔时代的社会、政治、历史背景以及文化和科学的发展状况，还包括一些关于黑格尔的政治态度、经济地位、个人爱好及社会交往的资料。斯图加特、法兰克福、耶拿、海德堡、柏林等城市集中体现了德意志民族由封建专制社会缓慢进展到资本主义社会的过程。除此之外，档案馆每年都要召开一次国际性哲学讨论会，邀请国际著名学者来访，不断提高自己在世界哲坛上的知名度。
然而，黑格尔档案馆也是墙内开花墙外香。距它几步之遥的一般居民对它的存在则一无所之。有一个真实的笑话：有一位从美国来的博士生，一跳下火车，就询问路人黑格尔档案馆在哪里。按照他的观念，这个享有国际盛名的档案馆的确切地址该是无人不知吧。岂料不只是在城市里，即使在大学里的其它系，听说过黑格尔档案馆的人也不多。笔者初到波鸿鲁尔大学，第一次拜访教授时，已经站在档案馆所在的大街上，但过路人仍不知道它在哪里，最后费了不少周折，才找到它。当然，那位美国同学比笔者有运气，他恰好问了一位哲学系的学生，自然得到了详细指南，省却多费口舌之苦。
黑格尔档案馆这种鲜为人知的状况，归咎于它那朴实无华的外部存在。它位于校外的一座三层黑灰色楼房里，该楼又坐落在一片绿树丛中。档案馆只占有该楼的底层，上面两层是大学的体育系办公室。在大楼的入门处挂着醒目的“鲁尔大学体育系”招牌，而只是在昏暗的一楼入口处的玻璃门上人们才可以见到用古体字母书写的“黑格尔档案馆”的标记。闪烁着时代精神的体育之光就这样遮盖了曾一度位于科学之王宝座上的哲学的智慧之光。将四肢发达的运动员和头脑发达的哲学家塞进一幢楼里，不仅仅形成极具讽刺意味的强烈外表反差，而且对黑格尔档案馆的人来说，不啻是一场灾难。每天都有一些身着“阿迪达斯”，肩挎“斑马”的健壮男女青年闯进一楼档案馆，询问哪间屋是体育系办公室。久而久之，人们形成了条件反射，只要一看见运动型着装、健康活泼的陌生人走进来，不待询问，马上高声说道，“体育系在二楼”。一旦误入歧途的陌生人红着脸退出，马上会爆发出一阵大笑，然后添上“运动员都是文盲，连标记也看不懂”之类的嘲讽之语，其中所暗含的为哲学家的博学多识的骄傲之情自不待言说了。在他们眼里，头脑发达永远优于四肢发达。
初来黑格尔档案馆的人常为之困惑：黑格尔在世时和位于鲁尔工业区的波鸿市以及一九六五年才成立的鲁尔大学没有一点姻缘，为什么他的档案馆要建立在这儿呢？为此，必须回溯历史。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德国经济刚有好转，哲学界有识之士就开始筹备出版一系列著名哲学家的历史一评论版全集，以满足当时出现的回归古典哲学热。一九五七年德意志科学研究会正式提出出版一套《黑格尔全集》的任务，它应体现黑格尔哲学的历史发展，并对他的著作加以考订和注释，以纪念黑格尔诞辰二百周年。波鸿市所在的北莱茵一威斯特伐仑州科学院申请承担了这项任务，并于一九五八年正式组建了档案馆。当时档案馆是一个独立机构，馆址在波恩。经过近十年的收集资料、确定出版编辑原则等准备工作，人们认识到出版一套全集不是短期内所能奏效的事，它不仅需要一个专门机构，还要有财政等方面的可靠保证，同时它的编辑人员还应开展科研，并经常与国内外同行们进行学术交流，以保证全集的理论水平不断提高。这样，就需要将档案馆挂靠在一个大学里。一九六九年，刚成立不久的鲁尔大学以优厚的经济条件获得黑格尔档案馆的青睐，该馆正式迁入波鸿，成为鲁尔大学哲学系内一个相对独立自治的机构。它的成员算作哲学系正式教员，承担一定教学任务，以保证教学科研两不误。它遵守哲学系的一切规章制度，馆长参加系务委员会，但在经济上则独立核算，馆长有用人的决定权。当时，国际著名黑格尔、海德格尔研究专家伯格勒尔教授应聘担任了馆长职务。
黑格尔档案馆面积不大，雇员也不多，但工作效率之高却有目共睹。一间不大的图书室，四壁的书架从地板伸向天花板。藏书包括两大类：各种德文本和外文译本的黑格尔著作。其中黑格尔生前自己出版的书珍贵地锁在一个玻璃书柜里，只有在“显贵”客人到来时，才把这些泛黄的书小心翼翼地捧出来“摸”一下。近年来当然也增添了不少中译本。另一类书是历年来研究黑格尔且产生较大影响的专著、论文、杂志等，当然以德文本居多。档案馆的真正家珍藏在有空调的地下室里的一个保险柜内，那是一些黑格尔的手稿、信件、照片和其弟子听课的笔记稿等。这些珍贵的原始材料以前曾散落在民间，近年来被档案馆陆续以重金买下，有些买不到的，就设法搞复印件。近年来还在不断发现一些已失落的史料。紧靠图书馆的一个无窗的小房内，则保存着黑格尔生前读过的一些书，经过两个世纪的岁月流逝，书纸都已发黄变硬，因而必须避光保存。它们对研究黑格尔思想的形成以及他受过哪些人的影响极为重要。正对图书室入口处的窗台上，放着“绝对精神”的化身——一尊黑格尔的半身胸像，每天他都用严肃和忧虑的目光，注视着那些匆忙进出的人们，他们不同性别、不同年龄、不同国籍，但对绝对精神的爱好和追求，使他们在此相逢，在书本中度过自己的年华，有的成为好友，有的还缔结百年之好。对此，黑格尔似乎半是欣慰，半是劝诫：以谨严认真的态度从事于一个本身伟大的而且自身满足的事业，只有经过长时间完成其发展的艰苦工作，并长期埋头沉浸于其中的任务，方可望有所成就。是呵，一个真正的哲学家，不仅需要超人的智慧，严密逻辑思维的能力，百科全书式的知识，在现时代，还要能抵抗金钱的诱惑和困扰，在世俗生活面前不动心，执着追求，勤奋工作，否则将一事无成。
黑格尔档案馆的成员何尝不是在这样工作呢？他们人员流动性比较大，目前除馆长外，有九名正式工作人员，一名女秘书和一名女图书管理员，有时找一些学生担任打字、找资料、编目录的临时工作。工作人员的工资开支分别来自大学、出版社或由馆自筹资金。人员虽少，但实力却不差。所有正式工作人员都获有哲学博士学位，他们的整体优势主要体现在两方面：一是外语阅读能力强，除了基本都懂古希腊和拉丁语两种古文字外，有的人精通法语，有的精通西班牙语，还有的会意大利语、匈牙利语等等，英语更不在话下。这样，不管在国际学术交流中使用什么语言，都有人能够胜任；二是知识结构同中有异，虽然同是哲学博士，但各人主攻方向有不同，有的是研究黑格尔美学的专家，也有研究宗教哲学的专家，还有专攻早期黑格尔和《精神现象学》的专家等等。因此人们可以从这儿获得黑格尔研究各个不同领域的信息并与相应的行家们进行讨论，省却驱车四处拜访之苦。这种各有所长的特点使得这个科研小团体的人们能各显所能，互补所缺。据笔者观察，这里虽然也存在文人相轻，同行嫉妒的现象，但由于各人分工明确，各自直接对馆长负责，因而牢骚和不满只停留在嘴巴上和心里，不会影响实际工作的进展。一旦正式讨论工作，交流读书报告等，大家都能礼貌地坐在一起，不仅认真听，而且不客气地发表自己意见，最后由馆长定音。对于馆长的决定，人们只有从命。对于深受“内耗”之苦的中国人来说，这样的环境真是可望不可及的了。档案馆馆长伯格勒尔教授为人谦和而治学严谨，他不仅自己工作勤奋，而且对他人和学生要求严格。他平时不坐班，除了上课外，一周到馆里来两次，只要他一来，就不停的找人谈话，了解工作进展，解决问题，接见来访的学者，馆里的空气顿时凝固起来。在他的领导下，档案馆以严谨、勤奋的科学学风见长。良好的学风不仅促使集体出成果，也促进个人在业务上迅速成长。工作人员除了完成合同规定的任务外，还自己主编书，发表文章，或外出讲课，参加讨论会，在事业上无不积极努力、奋发向上。想混日子的人则是一天也呆不下去。他们承担全集的编辑工作，虽然常有枯燥之感，但却打下了良好的哲学史基础，为今后撰写教授论文准备了充实资料。另外，他们每学期都要开课，这就促使他们在编辑工作之外要不断获取哲学发展的新信息，确定自己的专门研究课题，并积累和丰富教学经验。除此之外，他们还要完成馆长指定的科研计划，还有自己的小灶，也够忙乎的。几年后，他们羽翼丰满，就可以提交教授论文，获得通过后，就能展翅高飞了。由于他们史料熟，又有教学经验，故在申请教授职位时常比他人更有优先权。近几年在哲坛上初露头角的中年哲学家杜辛、霍斯特曼、基默勒等，其哲学生涯都是从在黑格尔档案馆从事黑格尔耶拿时期体系手稿的编辑工作开始的。
不错，“愈彻底愈深邃地从事哲学研究，自身就愈孤寂，对外愈沉默”(黑格尔语)。是呵，哲学家对幸福和快乐有自己不同于常人的理解和追求，但在他们灰色和冷漠的表皮下，同样有着一个无比丰富的内心世界，它表现为对新知识的渴求，对友谊的向往，对交往的需要。每天上午十点半是黑格尔档案馆里例行的“咖啡休息”时间，常有人主动先去煮好咖啡，随之人们就自动聚集到一间小厨房里，围坐在一张桌旁，开始“神侃”，于是馆里平静的生活被打破了。主题不外是系里各种“偶发事件”，常有学生绘声绘色地描绘一些教授上课的观点和新闻，添油加醋地讲述在系务委员会，教授、工作人员和学生间发生的冲突。哲学界名人的“野史”自然也不会漏过，来访的外国学者和资历较深的老师因有幸与这些名人有过私人接触，常常是这些野史的见证人；当然时事政治、新的出版物、新上演的电影、戏剧等，甚至体育新闻也都为神侃提供了永不枯竭的资料。通过这种非正式接触，既促进了教员、学生、来访者之间那种人与人的相互了解，也增加了工作人员之间的联系，同时又交流了哲学界、知识界的信息。笔者由此就获得了不少新的研究动向、新书籍之类的消息，还得知了不少哲学大师间的私人关系，这些对研究哲学史的人来说是受益非浅的。
哲学，就是爱智慧，苏格拉底第一个把哲学从天堂引进人间。人区别于动物的标志，不仅在于人有理性，更在于自有人类以来，人就在不停地力图认识自己，解开斯芬克塞之谜。“绝对精神”体现了两百年前人类这种孜孜不倦的追求，至今这种追求仍未停息。也许人们永远不能穷尽自己的秘密，但人们却不会放弃探寻自身奥秘的追求。“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张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