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读了五四人物的一批著作,《吴虞集》、《吴虞日记》自然也在其列,掩卷时望着扉页头戴瓜皮帽的吴虞像,感到这才是真正的吴虞,“资产阶级革命派”的桂冠,实在是错给了他。
诚然,吴虞写了一些反孔非儒的文章,但反孔非儒并不等于就是“资产阶级革命派”,春秋战国时期百家争鸣中,反孔非儒者比比皆是;即使是儒学定于一尊,孔子成了圣人之后,历代反孔非儒的学派、言论亦史不绝书。诚然,吴虞受过时代风潮的感染,曾经留学日本学习政法,日记中记有不少他读过的西方哲学、政治、法律等著作的名称,可很难说他究竟接受了多少西方近代思想,在他现存的一百多万字的著述、诗文、日记中,仅有三四处引用过约翰·密(弥)尔和孟德斯鸠的话,而且显得十分生硬,远不及他运用中国传统文化那样挥洒自如,显然他并未真正理解它们,至于卢梭、伏尔泰等人,仅仅只提到名字。当然,这还在其次,因为搬弄“语录”未必就是通晓,何况当时以传统语言表述新思想是屡见不鲜的。更主要的是,就其论述的内容、观念来看,吴虞攻击孔子,痛骂纲常名教的基本理论依据,并不是近代资产阶级的人道主义、个性独立,而是老子、庄子、墨子、列子、文子、商鞅、王充、阮籍、嵇康、孔融、李贽等中国历代非儒、反儒学派或儒学异端的论说,在总体上未脱春秋战国时代百家争鸣与历代反正统的思想格局。他本人在《道家法家均反旧道德说》一文中还特别声明自己的观点是地道国粹,他所说的“都是我国古之义所讲的,不是我杜撰的;想来那些绅士遗老也不能效义和团,加我一个‘投洋’的罪名了”(《吴虞集》,55页),急于洗刷自己与洋学干系的心情跃然纸上,与陈独秀等人公开声明引进西方文化,反对旧思想、旧伦常大异其趣。
从吴虞一生的思想言行中可以看出,他攻击纲常名教、家族制度虽然多少受时风的熏染,但更直接、更主要的诱发因素是他的家庭矛盾。一九一一年前后,吴虞因为父亲纳妾及财产等问题,与其父发生冲突,他又将此事经过写成《家庭苦趣》一文油印散发,且刊于《蜀报》第八期上,一时轰动了成都的“上等社会”。时人依据封建伦常、道德规范,指斥吴虞为“非理非法”的“忤逆”之子和“名教罪人”,将其逐出教育界。这件事(以及他婚后长期与大家庭共居,深感不自在)激起了他对封建家族制度纲常伦理的逆反心理,并从历代反正统非正统的言论学说中找得思想上的共鸣。自此,吴虞认定他父亲是魔鬼(日记中均以“老魔”、“魔鬼”呼之),认为其“心术之坏”以及社会舆论之所以偏袒父亲,都是“孔教之力使然也”,开始著文反对孔教,且集矢于孝道、名教、家族制度,而他使用的武器则取自他最熟悉,且深有所悟的中国文化中非正统的部分。相比较同样也因苦于伦常之扼而激起反抗思想的谭嗣同来说,吴虞对天赋人权等西方近代学说的接受以及“冲决一切网罗”的反封建勇气,都不及二十年前足未出国门的这位官宦子弟。即使比起魏晋名士、王学左派的“非汤武薄周孔”,嬉笑怒骂的言行态度,吴虞显然也要温和得多。一千五百年前孔融在论及父子、母子关系时,曾说,“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情欲发耳。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寄物瓶中,出则离矣”,与近代西方洛克的观点有异曲同工之处,吴虞在《说孝》一文中则明确表示自己虽反对儒家孝道,但不敢作如是说,而《说孝》一文,历来被认为是吴虞反孔非儒的代表作之一。
正像阮籍、嵇康无视名教、放浪形骸,戴震斥责“以理杀人”,所反对的只是假道学(名教),而不是道学本身一样,吴虞所要打倒,所猛烈抨击的主要是纲常名教的某些流弊,直白地说,只是纲常名教中压抑他、束缚他的那一部分,而在内心深处,却是对正统的认同,他在日记中常常流露出的封建家长的专横态度与心理,自己多次纳妾,精通封建文人捧戏子、写艳诗的无聊玩艺,把声色作为“聊以遣兴”,“逢场作戏,无伤大雅”(《日记》,153页)之举,却对女儿、女学生们正当的社交活动、自由恋爱大加指斥,以为是“慕欧美自由之文明”,“辱没祖宗,辱没父母,更有何面目立于人世”(《日记》373页),都是这种认同的外在表现;他从人贩子(原文如此)处买妄时,如同对待牲口一般检查有无狐臭、挑剔该女嘴唇厚,规定她每年只准探视母亲一次的行径,与近代资产阶级强调人的尊严、人道主义、人性解放,相距不可以道里计。从他痛斥女儿的话中透出的是他对“欧美自由之文明”的极端憎恶。不过,这些因为都是个人的私生活,当时鲜为外界所知。
由此,吴虞批孔反儒的文章在《甲寅》杂志和《新青年》上发表后,引起很大反响,使吴虞成了与陈独秀并驾齐驱的批判“孔教最有力的两位健将”(胡适语,见《吴虞文录序》),《新青年》第三卷把吴虞列为当时国内的“大名家”。盛名之下,被北京大学聘为国文系教授,开设诸子文及国文二课。最初学生们慕名选修,听课学生之多为北大国文系向所未有。但他那种形式上激烈,骨子里守旧的观念、学说,是经不起实际检验的。经受了五四思潮洗礼的北大学生们对他的讲课和回答问题常感失望,纷纷退课。吴虞自此消极颓唐。一九一四年他还嘲讽廖平“在上海溺一妓赛金花,几致堕落。尊孔者道德如是,可发一笑”(《日记》,122页),时过数载,他自己亦到八大胡同混日子,写恶俗不堪的艳诗以作自我安慰。有的论者以为这是吴虞思想倒退,其实不然。他与陈独秀等人根本性的区别在于:后者完成了从士大夫到近代知识分子的转变,自觉地批判旧文化,吴虞虽也在时代大潮推动下前进了几步,而且他的文章在新文化运动期间起过一定的积极作用,但他本人始终没有完成向近代知识分子的转变,他只是以传统的异端形式作有限的反传统,而且一旦发现反传统的浪潮超越了他所能接受的程度,甚至将反到自己身上时,又会立即转过来抱住封建传统。从这个意义上讲,吴虞二十年代以后的言行算不上倒退,因为他从来也没有达到过“资产阶级革命派”的高度,这只是一个旧式文人无法适应急剧变动的社会,转向他最熟悉的地方——封建传统,寻求安慰、逃避现实的真实表现。
读书献疑
马自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