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感觉,从《十八岁出门远行》到《现实一种》,从《现实一种》到《世事如烟》,余华是用极快的速度完成了一次三级跳。这是一个从感受生活方式到把握生活的形态到艺术表现方式的极可贵的三级跳。《十八岁出门远行》中是出色的用一点概括那么一种心绪的能力,是一种线状的、波动的情绪在冲击着你,使你在这种波动中领略一种生命的形态。《现实一种》有了块状结构,不再单纯地表现这种生命形态,而是这种生命形态对生存空间的一种很成熟的理解,用滤色镜把这空间滤成极奇特的色彩。当然,一个极富个性的生命裹挟在拥挤嘈杂的人流中,滤色镜产生的是平视的效果。《世事如烟》又跳出了拥挤和嘈杂,用滤色镜俯视这个空间。《现实一种》可贵于对世界的独特的把握方式,《世事如烟》却又在这基础上完成了形式提纯。这种形式提纯的结果,是把具体形象变成线条,用线条来表现其对世界的把握。
这是很了不起的三级跳。艺术是在个性化对世界产生新鲜把握基础上,对这新鲜把握的极独创性表现。把握和表现都来自个性的真实生命的提炼。越往前走就越纯粹也就越个别。越进入个别和纯粹,从深层说越丰富越有魅力,从浅层感觉也就越难以进入。我相信,从《十八岁出门远行》到《现实一种》再到《世事如烟》,余华的读者定会成倍地减少。
余华的成功之处恰恰就在他越来越深地进入自己的领地深处,不顾及尘世的骚扰。我很赞识李陀从破坏阅读的角度对余华的评述。破坏阅读的目的在于架起通向它那个世界的桥梁。意义常常不在于现实有可能是这样的或者小说也可以这样写,而在于包容这一切的追求之中。
最近又读到《古典爱情》和《在劫难逃》,感受到余华急于占领更多领地的骚动不安。两者在表现方法上都作出了可喜的努力,但似乎都挣脱不掉《现实一种》的成功所带来的阴影。几者比较,更显出《世事如烟》的魅力。对一个优秀作者来说,哪怕是局部的停滞与重复,我也无法忍受。
苏童与余华比较,我原来一直认为苏童缺少一些总体把握的力度。
从表层看苏童这两年的创作似乎一直不断在从各种角度尝试,试探一手得心应手的绝活。这种尝试,常使壳重于核。我原来一直不掩饰自己不满足于这种比重,认为苏童缺少属于他自己的较为厚实的生命感受。比如《养蜂人》,我就太不满足于主体的模式化。
但最近读《罂粟之家》和第二遍读《伤心的舞蹈》,细品之中,却忽然产生一种观念的转化。这是两篇完全不同的作品。《伤心的舞蹈》是从苏童本身的生命感受中提炼出的一种情绪效果。从我、赵文燕、李小果的舞蹈到手持扫帚拖把抹布的《红孩子》效果到段红的死,形成那么一种总体强烈的伤心效果,令人牵肠挂肚。《罂粟之家》则是有关一个南方地主家族的很庞大的结构。一方面是阅读兴致极强的这个家族的兴衰史,另一方面是长工陈茂与这个家族千丝万缕难解难分的隐私。这两者交叉出一对又一对极丰富的关系:陈茂与刘老侠与翠花花,演义与沉草,刘素子与猫,刘素子与姜龙与陈茂,沉草与刘素子与陈茂;这些对又与罂粟产生一种形而下与形而上的对应,于是一切都染上一种罂粟所造成的迷迷醉醉的光彩。这两篇组合在一起,也许组成了一九八八苏童的巅峰。其中不能不说都存在瑕疵。比如《伤心的舞蹈》开头以著名作家的身份的叙述所造成的障碍,《罂粟之家》中对第一层次的描述比重上又过于陈茂与这个家族更重要的层次。但你真正进入后,却发现这一切都微不足道。这其中有一种更强的东西会深深地揪住你,使你感受到冲击,这就是机智。
真正进入苏童的领地,你常常会被其中的一些东西沾染得拍案叫绝。比如《伤心的舞蹈》中那并不起眼的烧火柴,《罂粟之家》中姜龙的抢劫、陈茂与刘素子与那神秘的蓑草亭子以及那只罂粟缸。既然有各种各样的小说,各种各样写小说的方法,为什么一定要用余华的标准来要求苏童呢?苏童在哲学上可能弱于余华,在机智上却又可能胜过余华。苏童的绝活与魅力,兴许就在这种机智的把握与机智的表现上。他能极机智地感知生活,又能极机智地把一个个小机智组成小说结构的大机智。回头看《养蜂人》,我发觉其价值恰恰不在于那个熟悉的模式,而在这模式中充满的机智。机智的小说也绝对不可多得。
与眯缝着冰冷目光的余华相比,笑呵呵聪明的苏童对这世界一直还保留着那么一种可贵的童年视角。所以在他的作品中,属于童年的色彩往往显得更为灿烂。
格非绝对没有苏童这种童真。他的作品引发出你有许多联想,总觉得他这个人本身也充满了谜和神秘。
也许是无幸跟他相见的缘故。今年初春他来北京,听到过电话里的声音却最终未得见面,曾因此深感遗憾。过后,又满足于这遗憾。保留一点神秘莫测,兴许其作品会更有魅力。
《迷舟》说到底还是张艺谋推荐的。当时我们的《红高梁》刚刚走红,他急于要寻找下一个目标。刚进入迷舟,格非就把我甩在弥天大雾之中,让我听到雾的深处各种诱惑人的声响,看到各种朦朦胧胧撩拨人的曲线。雾丝飘在脸上,冰凉。我在雾中踽踽独行,钻出浓雾再品味那音响与曲线,顿觉眼前豁然开朗。从此我就喜欢上了格非。
读到他的作品并不多。《迷舟》,《大年》,然后就是《青黄》。我觉得《青黄》比《迷舟》《大年》更绝。
相比《迷舟》和《大年》,《青黄》不再追求意义的迷宫构置,而有意在追求一种破坏效果。同《迷舟》《大年》一样,《青黄》也先是摆出谜的架式。比如九姓渔户妓女生活编年史的下落,妓女船张姓最后一代子孙上岸后的婚礼和葬礼,风雨夜李贵的奇异举动,空棺材与死人复活等等。不再是纵线串连,而是横向引出追寻过程中一件件扑朔迷离事件,一个个扑朔迷离人物。每个事件与人物都拖着一条引线,引导你去破译青黄的意义。这里面,情节本身充满了不可靠,其实从所谓的《中国娼妓史》的引出,就预先警告你一旦进入情节就会落入圈套。结果,所谓的编年史显然是无中生有,张姓外乡人与二翠的经历不了了之,李贵的举动就因为他患有梦游症,青黄起先是陪伴李贵的一条狗,结尾又从《词踪》上查证是一种草木植物。对线索的搜寻破译过程成为谜的破坏过程,最终你搜寻不出任何深奥的谜所包裹的涵义。
这种追求与《迷舟》显然有一种较大的差别。在那儿,一切都为了突出“迷舟”这两个字的意义;在这里,青黄这两个字的意义的提出却是为了它的彻底消解。而在对这一条条扑朔迷离的线索的搜寻过程中,你当然还会获得许多有趣的、有意义的东西。原来你以为的那个意念解构了,而那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却又在反馈中从一切不经意处跳出来,召集成一种新的意义。看出来,格非极力想把他的“买卖”鼓捣得更纯粹,更洒脱。这里显示出来的当然也是一种极棒的机智。
一年一年秋风景。小说创作现状确实一年比一年越来越走向多元与丰富。这多元与丰富常使人目不暇接,产生一种怕被甩出潮流的恍惚。我常因此担心自己的感觉会出现毛病,因不能真正理解作品而错识赝品放走珍品。
真得衷心感谢我的西德老师阿克曼先生。前些天我们在陋室长谈,谈及小说批评现状,阿克曼认为最可怕的是用一种死的方法来简单评价一个活的作品。这种死的方法常表现为用一种固定模式来框定各种完全不同的作品,用简单的一点来概括一个极丰富的层面。这次谈话对我冲击很大。每一个优秀作家的创作形成一个个极丰富的个体,对不同个体就应有不同的解读方式。每一个体的魅力,又在于它包容的丰富,要充分领略它,需从多种角度去感应出多种效果。用简单的思维感受,就会破坏它,从本质上完全背离作品。
对苏童作品看法的转化,多少是这次长谈的收获。由此想到,对其它作者的其它作品也需要不断地校正偏差。而更重要的是,一定要克服浮躁的阅读。只有克服了浮躁,才可能真正净手焚香地进入作品,在这天地里多作留连,真正找寻到灵魂和血脉,尽可能缩小偏差,做到相对意义上的准确。
一九八八.十二.九于南京
(《世事如烟》,《收获》一九八八年第五期;《古典爱情》,《北京文学》一九八八年第十二期;《在劫难逃》,《收获》一九八八年第六期;《伤心的舞蹈》,《上海文学》一九八八年第十期;《罂粟之家》,《收获》一九八八年第六期;《青黄》,《收获》一九八八年第六期)
朱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