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大卡车,二十几个工作人员,由一位平常总是安安静静,甚至在“批斗”、“提审”时也还语言缓慢、保持着温文尔雅气度的Q君率领,在我家的两间屋子里“工作”了整整一天。凡是有字的书本、包括拓片在内,一律装入随车带来的麻袋,运下楼去。麻袋不够了,又有人自告奋勇回家取来补充。卡车来去了若干次。总算抄得一干二净。当然,我以前住过的地方也还有不少书,包括父亲留下的一大批德文旧书,也没有被放过。还是Q君押着我前去。记得他背着手监视查抄、装袋时曾轻轻地叹息道,
“看这许多毒草,害得你弄到这步天地了,还是抄掉的好。这对你的改造有好处。”
我在地上发现了一本鲁迅译的《死魂灵》,忽然产生了贪惜之念,就请问这一本是否可以留下给我看看。Q君轻轻地摇着头说,
“鲁迅么,也不是没有错误的。何况这书又是俄国人写的,封资修一类的。……”
好象只给我留下四卷《毛选》有点过意不去,他又从地上取了一小本胡风事件的《按语》递给我,
“这个么,倒可以留下看看,可以举一反三么。”这“举一反三”四个字他是很喜欢用的。在每次“提审”,追查时就不知道曾经说过多少遍。
我还曾不识趣地提出,这许多书,是否应该留下一份目录呢?这次得到的是另一个小头目的一声断喝:“嚣张!”
出乎意料,第二天又来通知,要我一起到报社去参加编目的工作,走去一看,在三楼的一间长大的房间里,从我家里抄去的书已经排列得整整齐齐。自己也觉得有些奇怪,一包包叠起不觉得,一摊开来竟自有这满满的一房间。
参加编目的大约有五六个人,其中竟有过去认识的顾廷龙先生。连顾先生也请了来,可见对这些“封资修”的烂货的“重视”了,当时也确实使我吃了一惊。
顾先生是负责鉴定的,他大概先已粗粗地看过一遍,把较好的版本放在一边,由另一位登记。交给我入册的则是一些普通的版本。后来我曾看到过顾先生手写的一份“二类书目”,目后写道:“以上二类古书共计捌佰贰拾贰种,贰仟壹佰陆拾册。制单人顾廷龙 周贤基。一九七二年十月十九日”
可见清理、移交,直至制单完毕一共花了大约半年时间。我是第四五天就又被赶回干校“造房子”去了。没有看到编目、分配、搬运……的收梢。
又过了两年,我因病回到家里。养病之余,就写写字消遣。当时抄家时有一条规定,凡是有字的纸一律拿走,没有字的除外。这样,就有一大包旧纸被留下了。其中有明代的白棉纸,明清的竹纸,这都是预备装书用的,还有一卷五彩的旧高丽发笺,是准备做书皮子的。笔也还有一大把,但都已是“退笔”了。墨是一块也不曾留下,是从一位小朋友那里讨来的。在一两百年前的旧纸上写字,实在是很愉快的事,但也觉得随意涂写的可惜,就打算就回忆所得,陆续编写亡书目录,仿徐子晋的旧题,命之为《前尘梦影新录》。记忆是不可靠的,内容也记不真切了,所以这只能是一种挂一漏万的回忆录,随手也记下一些得书经过,书坊故事,近于随笔。其中有少详的几种,所据则是抄掠之余残存的几叶读书札记,也参考了一二种可能到手的新著,如邓之诚的《清诗纪事初编》,孙殿起的《琉璃厂小志》。
感谢齐鲁书社的好意,愿意印出这本小书。我是非常高兴的。因记始末,以当缘起。
一九八七年一月十八日
书林一枝
黄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