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翻看《读书》一九八八年第五期,无头无尾,但见:“我提议从中南海南门进去,穿过公园,再走进北海吃饭,……”一时以为,几个月未过长安街,竟已出现了这等新鲜事,不免欣喜过望。然也甚异之。待到把金克木先生这篇文章从头读起,原来注明是“三十年代前期”的事。只好空欢喜一场。
这个偶然的读书经历,却一下子拨开了我近日阅读两本园林艺术专著时盘桓不散的连片疑云,云洞里似有低低私语:自古园林都姓私。
魏文帝曹丕游他的“后园”时,是坐着马车的。园子有多大,他没有说。清世宗弘历的避暑山庄和圆明园,面积都在三、五百公顷以上。它们只是为了皇帝老子和他身边几个人享用,规模、气魄虽大,也是一介“私园”。颐和园里昆明湖平阔坦荡,万寿山上建筑物气宇轩昂,却是小桥小路狭廊子。如今辟为公园,经常人满为患,游人就挤在路边吃喝,游步道上肩摩踵接,靠水滨移步不慎就会被撞入水中。江南私家园林,所谓步移景异,咫尺山林,也只在园主人孤芳自赏的时候。所以,尽管人们赞美中国传统园林艺术的辉煌成就,但它却处处显现着自私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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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乐于在园林中寻觅一个公字。
与某些西方园林相比,中国园林的特点之一是建筑物多,建筑类型也多。它们<IMG=BB89214801>不仅供主人优游憩息,也是起居、宴饮、读书、公干的场所。人们可以轻易列出将近二十种中国园林建筑的通称:亭、廊、榭、舫、厅、堂、馆、轩、斋、室、楼、阁、塔、台、桥、碑、门、墙、漏窗,等等。其中,用得最多最滥的一种,就是亭。亭是中国园林景观中的重要点缀,也供人们在游园过程中停留休息或观赏园景。“亭者,停也。”说的是亭子的功能。可是不幸得很,“停也”,却反映了它千百年来在艺术形式上的保守和僵化,在千千万万个因袭的、程式化的亭子中,我们找到的是一个私字。
北京景山顶上的万春亭,跟整个皇宫同处于一根中轴线上,高高在上,以极其威严的气势守望着皇城。皇帝登山时要在此停歇,它的形式和神采必须庄重、华贵和不可亲近——三重檐、琉璃顶,底层有三十二根柱子,形象堆砌和繁缛彩绘,跟龙袍的奢靡、真龙天子的虚荣心态和审美情趣相一致。
王羲之描述的会稽山下兰亭之畔的流觞曲水,大抵是在野草闲花、奇石布列的自然环境中(不是位于私园之内)。但是,到了乾隆皇帝手里,曲水流觞都成了程式化的、千篇一律的琉璃亭子。亭子中的石槽也刻成了龙的纹样。流入石槽的水,来自亭子后面埋于土中的水缸。水缸里的水是太监们挑担储存的……。西洋镜一拆穿,何谈是一种园林艺术的享受,而不是引起一阵恶心?
但是,亭子一旦走出僵化、因袭的囚笼,却又是一种最活跃、可亲的建筑样式。山间、乡下的路亭,就往往表现出一种自由、随和的风韵,能与青山、茅舍与樵夫牧童对话。桂林杉湖湖心中,新建的蘑菇亭,四个亭子共用一种淡色,每个亭子只有一根柱子,跟前面提到的用几十种花纹和颜色来涂抹、用几十根柱子来支撑的皇家亭子相比较,显得分外简洁、清新。游人们的洒满阳光的笑脸,色泽艳丽的衣衫,在这里得到了最充分的展现,洋溢着时代气息。这样的形式的出现,既有建筑结构技术方面的原因,但主要还是审美意识变化了的结果。北京香山饭店的现代庭园中,一处新的曲水流觞:亭子不见了,只留下一个刻有水沟的花岗石平台,边上摆着花岗石条凳,人们至此可以穿行,也可小憩。这种形式,与开朗、明丽的环境气氛正好相合,表现了一位现代建筑大师在创作中对待传统建筑形式的科学态度和灵活手法,以少胜多,以今胜昔,此处无亭胜有亭。
这是由私而公的一种追求。
园林的私有性所造成的设计思想和管理使用中的落后性和保守性,还没有从今天的园林中被完全清除掉。
解放后,在某些新的或旧的公园里,遇有“首长”来游,有时还要“净园”,把游园的群众赶净。“文革”中,江青为了在北海公园骑马,公园门口就挂起“修理内部,暂停开放”的牌子。万寿山后溪河,为了一年一次首长莅园活动,竟不惜毁了古典园林风貌,专门在古桥边上修起钢筋混凝土汽车桥。熙熙攘攘的颐和园的边上,区区几间别墅,就占去了整整一个玉泉山静明园。至于匡庐之上,北戴河之滨,往往是这边厢挤拥如蚁,那边厢是清静宜人。公其公而私其私,苦乐对比就十分鲜明。
公园这称谓,引入中国当有几十年历史了。窃以为,如今讲园林设计,讲园林建筑,就应该突出一个公字。所以,当我看到我的师友们在这两部学术著作中辟出专门章节来论述新园林设计,并积极评价近年来的一些园林、园林建筑的新作时,感到特别兴奋。
孙筱祥教授在五十年代重新设计杭州西湖花港观鱼公园时,引用了欧洲园林中的大草坪,为少先队员们和游人们的游园、集体活动开辟了一种新天地。著名建筑师莫伯治、佘<SPS=1090>南在广州白天鹅宾馆内部,创造了一个崭新的室内庭园空间,市民可以随意进入,去欣赏这个现代建筑和园林艺术的美丽篇章。再如前述,建筑师贝聿铭创作的香山饭店花园和建筑师尚廓塑造的桂林风景中亭子,之所以博得好评,就在于它们都突出了一个“新”字和一个“公”字。
我们看到了建筑师和园林设计师们的一片公心。
天下为公。孔子说,孙中山先生说,我们也说。但是,每当我在天安门广场上,尤其是在盛夏或隆冬季节,看着来到广场上的男女老幼,找不到一处可以静坐、暂息的去处时,却还是想到那个爱作怪的“私”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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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林建筑设计》,杜汝俭等主编,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一九八六年五月第一版,〔平〕4.85元;《中国园林建筑》,冯钟平编著,清华大学出版社一九八八年五月第一版,〔精〕25.00元。)
曾昭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