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一词越来越时髦了。这也许正是由于它最能藏污纳垢——但凡无法归类而又说不清道不白的东西,一古脑儿都可以冠以“文化”了事。既然口称“文化”如此省事经济,干嘛不叫“新”文化而叫“新心态”呢?答案很简单:本世纪以来中国根本没有自己的文化(此处不是论辩之地,请君不要在这里同我较真儿)。所以,面对那些本不是以及尚未成为国货的文化,便显出许多以往所不曾有过的反应,亦即我曰之“新心态”。拉拉杂杂,信口开河,不涉理路,不成系统,聊作消遣罢了。
一九八八年十二月二十二日,请君记住这个日子——美术史家尤为要牢记。中国美术馆门前人头簇动,一幅醒目的广告聚拢了男女老少:“油画人体艺术大展”。二楼展厅内,更是摩肩接踵,水泄不通。在此之前,发起者(也是参展者)已印出了这次美展的精致画册,一些报刊也率先发表了评论、对话录。开幕式上除了有供开剪的彩带、录相机、闪光灯、中外记者、各等要员,还有洋人前来致贺词——没有翻译,更显气氛的热烈和神秘。另外还有两个景观,说不上是使这个美展格外隆重,还是给人有小煞兴致之感:一是观画时,三三两两穿制服佩胸徽的执勤公安随处可见;另一是售票处和展厅门口立了好几块观展者“须知”的牌子,上面除了写着一些一般展览所没有的注意事项之外,还申明票价为两元,以及美协会员、美术院校学生亦不能优待等字样。
吴冠中先生想必早已料到会有如此奇观,他在为那精美画册的“前言”中已写道:“今天终于破天荒第一次公开举办专题性的人体艺术大展,这是我国美术发展史中有里程碑意义的事件,当亦是社会生活中的新闻性动向,是文艺开放之果,并将促进文艺开放,社会开放。”
一次美展,果真有此等隆重意义吗?看来是的。因为至少由此而生的一些心态是引人注目的。
首先是票价。何以这么贵?筹办人也是参展者的葛鹏仁先生说,一来由于他们是自筹资金,要设法弥补亏空;二来也是按质论价,打破历来艺术展览方面的大锅饭状况;第三是洋人历来就如此,大师一级的展览票价要折合人民币十几元哩。葛先生的话是对的,作为中国的大师级画家他也有资格并且应该这么做。可是,如此众多的观画人,他们的心态也和葛先生一样吗?未必。此次大展的艺术质量之高低暂且不说,至少总有在质量上不比它低的其他画展罢,然而你让它去卖一元钱一张票试试!其实,洋人的票价有的还不止十几元人民币,国内画展历来门票便宜,这又是为什么?是我们的制度更优越些呢?还是人们对艺术欣赏的要求不高、不迫切,以至于票价上不去?亦或艺术本身历来不被当成有价码的——其价码是由艺术之外的什么价值决定的?君不见,美人照挂历、裸体艺术论,等等这些不都卖了好价钱吗?此种心态中的首作祟者,恐怕还是一种观裸快感了。不然要警察来干什么?世人说“色胆包天”,保不定会出什么事呢!当然,更可能是因为普遍的穷,美展门票不可能都卖这么贵。可是,为了观裸体画就舍得拔毛,此心态之内容不是明摆着了吗?
第二,整个大展,几乎全是女人身体——男人只有三、五枚罢。这就有些怪了:大画家靳尚谊、孙景波等都说,通过裸体画可以对人的自身价值有正确的和健康的认识(认识还有“健康的”!),是否这种认识的途径就只是女人的胴体呢?这种现象,似乎反映了一种性心态,因为男性作为进攻性较显的一方,其性诱惑力当然大大逊色于女性。这一点,从对作品本身的处理也可以看出来。我们眼见的是一堆堆女人肉体,除此之外,却很难感到她们为什么要如此精光赤裸地呈现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果说从她们那里可以认识“女人”是怎么回事,那也还是隔靴搔痒啊,所谓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这使我想到世界一级的雕塑大师马约尔来,女人体在他手里是表达主观情绪或客观事物象征的直观语言。做不到这一点,任你再说什么“美”啊“健康”之类,反正所有的也只是一个女性之裸而已。我决无指责为观裸而观裸之意,也不为其他画展的门可罗雀而抱屈——三楼同时就有一个叫着王江扬的、画得很不错的油画个展,却几乎无人光顾。问题是,女则女矣,裸亦裸了,就用不着再拿一些不得要领的话来遮羞啦。
第三,人体画只就表现人肉性欲,其实并无不可,鲁本斯阁下早已以此名垂史册。然而问题又从这里出来了。按我们现在的心态,裸体必须师出有名才能公开露面,而且那“名”本身也必须正而且顺。比如说,健美比赛,当然符合精神文明,尽管那已差不多全裸了;还有在游泳池,同样也是在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三点式的比基尼也既文明又合法了。你还不要忽略了这两个例子——尽管他们都是活人——比油画有血有肉多了,同样是表现人体,如果人为地将之文明化、合法化,也就不会有“淫秽”之嫌了。难怪人们竭力要为裸体化涂脂抹粉,说它是认识人的本质,是健康的人体欣赏,是美的享受等等。但是所有这些神话,都为人体艺术大展中一位颇有见地的画家打破了。他叫孟禄丁,他直接画了性交。裸体之美——哪怕是从中认识人的价值也罢——其基本依据不就在于性的区别吗?而且,区别之处越昭著就越显得美。不过话应该这么说:美并不只在于性区别,而在于对性区别的处理。这一点画家显然是明白的,然而遗憾的是,观众大多并不知道孟氏在画什么,因为画面上只是一些粗细线条、麻布片、马粪纸和灰白颜色。我留心观察一些观众,结果发现他们或是莫名其妙,或是一瞥而过。其中有一个女孩对另几个女孩说:你看那麻布还有毛边哩!我想,这女孩大概看懂了,只是不好意思说出来。她当然更不会对女伴说,那些粗细线条框出来的圆长形状,其实就是阴茎。真可怜哟,想观裸者竟如此缺乏想象力。不过说句公道话,人的想象力并不全是由于观裸心态之太切而萎缩的,大多倒是为正统文明观局限了。这是画家的恶作剧:你不是要看人体吗?我就把人体何以为美的根本原因直呈给你。孟禄丁把握了艺术的真谛:直接展示非规范的、非重复操作性的“超验”。超验的东西其根据未必那么超验,相反倒正是人可以经验的,只是这些经验所处的某种“关系”,使超验成了对象。裸和性就是这样成了此次大展中的超验,对它的好奇和兴奋原是很自然的一种心态,而本节所谓的“新”心态,恰恰就新在不承认这种自然心态的合理性或合法性。孟禄丁的良苦用心由于那非写实的画面而得不到人理解,实在可惜。可是再想一下,孟氏能够用写实的方法吗——或者说能够画得“逼真”吗?
第四,人体艺术大展所以这么大肆张扬,观众之所以如此趋之若鹜,无非体现了卫道士心态和性饥渴心态的重合罢了。这又使我想起了性宗教狂。在师大读书时,女生宿舍禁卫森严,男士们要想出入,手续和探监差不多——就缺有看守监视谈话了。不仅必须把证件抵押在门房,并报出所访女士的芳名,而且只能在非休息的时间会客。这也不奇怪,非休息时间女士们大多在教堂或图书馆之类的地方,男士们也就免来扑空了。尤其一个看门老头令人印象深刻:表情严肃、面目狰狞、操作有素,而且从不说话,只用手指一下门口贴着的“须知”布告,另一个动作就是冷漠而坚决地摇头。女士们耻于这种保护,都断定这老头肯定一辈子不知女人为何物——指的当然是老头没见过女人裸体。瞧,这例滑稽剧不也反衬了人体艺术大展之必须吗?说它是荒漠甘露怕也不为过分。老头要是十次二十次地观看人体大展,恐怕就不会再象死守自己贞操似的严守女生宿舍大门了。然而我所想到的则是:许多“开放”的艺术家,虽大声疾呼人体画之圣洁高尚,可是否他们也能想到,他们的心态也正和这老头一样体现了某种性宗教狂呢——尽管他们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话的?
第五,是不是“裸”的国货太少了,而人们见多了便会不以为鲜呢?恐怕这也靠不住。洋人并不仅仅是见多了裸体才不以裸为怪的——要不然他们今天可能都是一些阳萎或阴冷的绅士小姐了,更不待说总有没见过裸体的青年人在长大了。问题看来又回到了对于裸和性的心态如何了。说街头书摊上的大美人画是诲淫诲盗,说出版界为赚钱而助长了裸和性的刺激,这些指责都是只见其一不见其二。说穿了,这些指责的心态无非有二:一是为了维护艺术的圣洁,却不知不觉地蒙蔽了自己对艺术本性的某些方面的认识;二是转嫁罪责,只许自己放火,不让别人点灯罢了。
你能说上述不是文化新心态?我说是,而且是非国货文化的国人新心态。
孙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