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伦敦是个星相家的私生子,生于加利福尼亚州奥克兰,为了洗雪不为家族认可的耻辱,十四岁时即离开小店主的后父家和学校,浪迹旧金山各处大小码头,自行谋生。他的生身父亲则至死亦未承认他这个儿子。人世的辛酸促成他心灵的早熟,十七岁时便充当一艘捕海豹的渔轮水手,到过日本、白令海峡、南洋群岛和西太平洋一带海域。最后又回到奥克兰,在黄麻厂及铁路工厂干重活,还参加了当地工会和社会主义组织活动;但在阅世方面,则较成年人尚逊一筹,因此被人称为“童子社会主义分子”。上世纪末,美国经济大萧条,他又受失业之苦,不得不随淘金者大流徒远行到加拿大和阿拉斯加去挖金矿;患了坏血病后囊空如洗,只得返还奥克兰,从此埋头读书,初试写作。经过了无数次的退稿,他终于在《大西洋月刊》上发表了他在北极地区血泪生活的写照。从此他专心分析成名作家的写作技巧,一意锻炼当专业作家的基本功。在政治上,他当上了本地社会主义工党的演讲员;他既热中于马克思主义的革命理论,又崇奉尼采哲学中的“超人意识论”。他从一己生活实践中得出处世之道须依赖个人奋斗而强者必胜的信念,从此思想意志上和心理状态中存在两条平行又相互抵触的原则——利人又利己,适者才生存。这一矛盾思想在他五十部著作中表现得十分明显,尤其突出在他各个时期的通信和与友人的辩论中。例如他那本成名作《狼的儿子》,据说是他受到幼年时爱读英国作家吉卜林名著《丛林故事》一书的影响而写成的。同时他之不被家族所接受,使他经常把自己比拟为身在狼群中成长的孤儿。此后他又写了长篇小说《荒野的呼唤》和《白牙》(一九○六)。前者讲一只回归狼群的野狗故事,后者则写一头经人驯服后的狼演出“义犬救主”的情节。这两本书是他反常心理的杰作,这种心理随着年岁的增加而加剧。
他在政治活动中结识了两位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泰德·阿贝加尔和他的妹妹梅佩尔,使他受到了某些文明教养之益,并且增强了他急于脱贫的心情。他之加入淘金行列的情景,可在他赴阿拉斯加途中致梅佩尔的通信中读到;当时他那种自嘲式的英雄气概和颇为稚气的誓言,曾多次向这两位友人表达过。
二十世纪初他正赶上美国工业化的热潮,人们对于他那种浪漫主义的个人奋斗作品,十分欣赏,于是他以逐渐成熟的文学才华,在四年中写出十部作品,包括《荒野的呼唤》、《雪山的女儿》、《霜冬的孩子们》和他的传世作《海狼》(一九○四),后面这本小说,美国的有些评论家,认为几可与梅尔维尔的《白鲸》媲美。他顿时成为名作家,而且一宵之隔除了名人外,还成为富人。但他的内心仍念念不忘于幼时贫穷给他的困顿,幻想在资本主义上升时期的美国,通过经济制度的“革命”,实现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他不断致函《奥克兰时报》指责社会不公平的现象,以及自由竞争制度带来劳资双方的种种浪费。
他既已具备曲折艰辛的人生经历,又有丰富离奇的想象力,这不仅,成了他取之不尽的写作源泉,在文学手法上也从浪漫主义而逐渐进入现实主义。当时的一些报刊上到处都可以读到他的文章,于是几家重要报纸争相延聘他为驻国外记者。他曾为合众社到英国去采访南非(波尔)之战,接着他又伪装为流浪汉深入伦敦贫民窟取得第一手资料,只用七周的时间,便写成《深渊中的人们》(一九○三)一书。此时的个人通信中,只见他以尼采的超人意志为思想武器,无视世界风云对他所起的瞬息作用。他不愿接受一些饱经世故的友人们对他的勉励与劝告,反而深信达尔文的适者生存原理切合他一己的切身遭遇,并且处处以其个人成败来证明他的天赋乃出自吉卜林所说的优秀民族之故。他在文章中大事宣传当时盛行的民主社会主义和反科学的种族主义主张,甚至武断指责黑人和一切非白色纯种的血统为劣等民族。他自称为唯物论者,结婚当依优生优种的原则,此一荒唐主张因此影响了他的婚姻和配偶选择。他先后舍弃了小知识分子梅佩尔和浪漫主义的艺术家兼记者安娜·斯德伦斯基的恋爱,而娶了上层阶级富家女子蓓茜·麦德尔为妻,生了两个女儿。他又与先进女编辑卡缅恩·基特吉发生了关系,他的离婚与重行结婚,使他的名声一时成了街头巷尾的热门谈资。
自从他和卡缅恩结合以后,除却在文学事业上二人相互配合外,生活更趋向异想天开的自由放浪。一九○八年,他们登上自己设计的小帆船,沿着南美海岸线去追溯小说家梅尔维尔小说中捕捉鲸鱼的水域。以后又在夏威夷和檀香山与当地庄园主们结成朋友,深入莫洛凯岛麻疯病区作打破旅行禁区之举。他的这种文学探险事业,在二十年代影响了美国“迷惘的一代”作家们,如海明威与菲兹吉罗(前译菲兹吉拉德系误读)之辈,使他们主张冲破美国在文学艺术上的地区狭隘性,而自愿流放到欧洲去寻找新灵感。但是杰克·伦敦本人的政治和文学生涯的高潮很快就结束,此后只见他的幻想一个接一个破灭;尤其是他那种爱顶着风暴干的那股闯劲,随着岁月的流逝,和作为冒险家的体力早衰而无法再作远行。他最后不得不回到加州的“月亮谷”建立一个理想的王国,聊以自慰。为了建筑别墅,他雇佣了昂贵的劳动队伍,同时门下又豢养着大批食客。巨额的费用开支,使他再度陷入书商和电影制片人的手心,于是顾不得写作的质量,一时出现不少粗制滥造的作品,以图迅速获利来弥补他的经济重负。他在早期和中期的通信中,记录了他对出版商欠下或预支报酬的许多文债,这时回到加州,便须清偿而无可逃避,这也加剧了他的焦虑和精神压力,使他身心俱乏,未到人生最当令的年华,就演出了自杀的悲剧。
一九八八年美国出版界除编印了杰克·伦敦的书信选之外,又由女作家克莱丽斯·史特兹出版了杰克·伦敦的又一传记《美国的梦想者》,周详记述杰克·伦敦与卡缅恩·基特吉十一年的浪漫史,两人之间的合作以及伦敦后期的冒险行为和事业失败所给他的打击。
经过壮年的无数失望,伦敦已倦于与贫病作斗争,他对社会主义梦想的幻灭,使他在思想上唯心论逐步占了上风。他和卡缅恩这对文学界的风云人物不得不放弃了驾驶小舟周游世界的壮举,而回到加州“月亮谷”经营起庄园式的牧场,既要赡养大批空想主义的食客,又花了最后一些积蓄营造一所豪华的别墅。他把这一别墅命名为“狼屋”,但历时五载在其主人离弃人世前,仍未建成此屋。
杰克·伦敦从三十岁起不仅酷嗜烟酒,而且自行配方试服各种麻醉剂。在他最后的日子里,病到周身浮肿,除了勉强接受卡缅恩的耐心照料外,对所有的友人都毫不在意显露出一副狂妄的偏执相;他甚至发展到蛮横无理的程度,据说这种情况,都是属于当时尚无法治疗的心理病态。最后他服用过量的麻醉剂,终于夺走了他的生命,他只活了短短的四十年,和另一个天才作家爱伦·坡同一寿命。
美国当代小说家埃·劳·多克托罗评论杰克·伦敦说,他虽然在本世纪初蜚声美国文坛,但他的作品多数是以量取胜的大杂烩,堪称上乘之作的不过是选入《美国文库》的几部小说集如《荒野的呼唤》、《白牙》(一九○六)和《海狼》(一九○四);报告文学有《深渊中的人们》和写流浪者生活的《道路》(一九○七);近乎政治性的科幻小说有《铁蹄》(一九○八);自传性的小说有《马丁·伊登》(一九○九)及后期的忏悔录《约翰·巴莱康》(一九一三)等。简言之,这位一度被誉为天才青年作家的杰克·伦敦实际上很少有创新之作,如前文已述及他的《狼的儿子》系仿吉卜林之作外,《铁蹄》乃受美国社会主义先驱作家厄普顿·辛克莱《屠场》的影响而写,但又不及《屠场》之暴露有力量。杰克·伦敦更善于捕捉时机,鼓起他颇为稚气的劲头,冲出乡土走向一条少人形迹的道路,以期实现他的空想。在此基础上,他选中了写作这条十分有利的捷径,却又不及细下功夫便为一己不成熟而又矛盾百出的思路所左右,在短时间内发表大量作品。他曾经为自己立下每天必写千字文章的硬性规定(海明威每天必写五百字,可能是受他的影响,因为伦敦的作品是海明威幼时感兴趣的读物),而且选准为书市所热中的标新题材。因此,在美国的文学评论家的心目中,伦敦不免沦为一个平庸的“文学天才”;尤其在今天,不管他在世纪初如何在文坛上光芒四射,这束光芒已经黯淡下去而逐渐为人所遗忘了。
The Letters of London,Three columes,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657 pp.American Dreamers:Chamian& Jack London,by ClariceStasz.St.Martin's Press,New York,362 pp.
西书拾锦
冯亦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