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梭》一书记录了这位业余画家在一则小传中的自我介绍:“亨利·卢梭,生于一八四四年,拉瓦尔人。年轻时,他在父母的压力之下选择了职业,力不胜任,也有负于艺术才能的召唤。于是,延宕至一八八五年,经过多次失望之后,才初进艺术之门。他凭着本能画画,……他认为创作者必须获得完全的自由才能在思想上达到美与善的境界。”
寥寥数言,坦露了艺术家的全部秘密,这秘密的核心,即“完全的自由”,便是心灵的自由吧。它无须乞求,而只需小心地、坚定地、执拗地保持和维护。它是一份人人享有的天赐。当然,为争取自由,总要付出点什么;为保持心灵的自由,也就需要更多的牺牲:名利、地位、金钱,总之,一切身外之物。那么看看卢梭吧,当他离开世界的时候,告别的,只有贫穷。
“人们描述卢梭的性格时几乎总要提到他的‘质朴’与‘天真’。但是,一个如此伟大质朴的人,一颗如此纯洁的心灵,却经常在另一些人心中激起一种想要伤害他的欲望。”除了贫穷以外,来自四面八方的嘲弄也几乎伴随卢梭的一生。若前者尚可认为是上帝对艺术家的一种特殊恩惠,后者却实难使人产生幽默感了。但卢梭对种种捉弄,甚至是很有些残忍的玩笑,也能泰然处之。他会认认真真地去参加一个恶作剧者“转告”他的“总统宴请”,在遭到当然的拒绝之后,还能带回一个自我解嘲的故事。我想,当他为了尚无着落的晚餐而在街头演奏小提琴的时候,心头也依然保持着天真与快乐吧。他并不是咀嚼痛苦,或者是从痛苦中求快乐,不,他根本不以痛苦为痛苦。天真、坦诚以及天真与坦诚包裹着的自信,是那颗自由心灵的可靠屏护。生活中一切磨难所造成的痛苦都无法进入这一方圣地。
卢梭也常被人称为“原始主义”画家。因为他笔下那浸润着幻想色彩的热带丛林风光,人与野兽间充溢着温情的对视,和一种似梦非梦的神秘情调,很容易将人引向对一个遥远的古老世代的“回忆”。滤去原始时代血与火的残酷,留存的,只是天真,稚拙,宁静,与生命的单纯。这位都市里的“土著”(他一生未离巴黎)就生活在这个只属于他的想象的世界里。因此对他的创作生涯很难作时期的划分。他的艺术似乎没有经过“探索期”、“成熟期”、“发展期”之类,也许起始与终点原本就是重合的。他的作品绝少经验的成份,而多半是梦幻。正如他自己所说,梦的单纯的力量,支配着我的景物。是的,卢梭只是忠实地记录了一个又一个奇妙的神秘的永远的梦。是否生活着的世界是虚幻,惟有幻想中的世界才是真实?
卢梭的作品纯净得让你一眼就能看“懂”,却又总疑心放过了隐藏其中的某种深刻的奥秘。那幅题为《睡着的吉普赛姑娘》的名作,女郎与狮子的相遇不是一个难解之谜么?最后一幅杰作《梦》,所展示的卢梭用心灵的眼睛体验到的独特“存在”,又隐含着怎样的秘密呢?不过,我倒愿意仅仅保留一份天真与稚拙的感受,认定那单纯、自由、随心所欲无所依傍的形式就是一切。至于对“深刻”的领悟与分析,尽可留与哲学家们。
“他没有发现新大陆,他生来就住在新大陆。”但是现代艺术的探险者们发现了这片新奇的土地。达达主义者,超现实主义者,等等,都是。不过,他们是技法极其老练的艺术家,并且是有意识地利用了天真视觉幻想的效果,而那一颗臻于美善境界的自由的心灵,那一种与生俱来随死而去的天真,却从这不再是新奇的土地上永远消逝了。
(《卢梭》,罗杰·夏图克著,罗健、李方林译,湖南美术出版社一九八九年一月第一版,3.6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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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