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大师在艺术与科学方面的种种重大贡献,诸多辞书及史著皆有或详审或精要的评介,而这位传记的作者梅勒什可夫斯基却是将此人所共知之种种,置入一宏阔的历史背景之中,详加传述。初读之下,这熟悉之中的生疏,简直令人生出几分吃惊了。循着梅氏提供的线索,我发现以往未曾注意到的一点:这位艺术家一生中的多一半是依于公爵幕下及供职于宫廷。更引我注意的是书中有一段米开朗琪罗与列奥第十的对话:
“他有十五年之久奉承着穆罗公爵,而穆罗是第一个招请蛮子到意大利来的,而且把意大利卖给蛮子的。以后上帝降罚了这个暴君,把他推翻了之后,列奥那多又去替另一个更凶恶的暴君,凯撒·波尔查服役;他自己是佛罗伦萨人,反去替凯撒绘画托斯堪那区域的军用地图,为了帮助敌人来占领自己的乡土!”
教皇却答道:“列奥纳多先生不是军人,不是政治家,他只是艺术家罢了。替自由的缪斯服务的人难道没有权利比其他的人更自由些么?战争和政治,以及人民和君主之间的仇怨,这些同你们艺术家有什么相干呢?”
且不论雕塑家或多或少的偏见,仅就他所阐述的事实来说,大抵是不错的。而这种指责,也正合乎我们惯常所用的评判艺术家的标准,倒是后者的辩护之辞(这辩护本身也的确有点“不怀好意”)似乎不大好接受。然而传记作者对这位艺术家的着墨之处却正在于此!
当列奥纳多沉浸于他的创造与发明的时候,所有人们所视为重大事件的,诸如战争的胜败,政权的更叠,君主的存亡,都在他身旁过去了,犹如大路上一阵灰尘在行路人身旁过去了一般。他被人攻击为不信神者,其实艺术家始终信奉着一位超乎一切观念神之外的最高之神,或可将之称为宇宙法则吧。他在笔记中写道:“你的正义是何等奇妙呵,你一切运动事物之最初推动者!”他的弟子对此解释说,师父的基督“就是这个最初推动者,就是一切运动之起点和中心。”因此,尘世间的一切——无论是人类的争战还是玻璃瓶内发虫、墨虫、软体动物的争斗与吞食,无不被他纳入此宇宙大则之中。在如疯如狂的人群当中,艺术家的心始终保持着观照的永恒宁静:感情属于尘世,观照的理性则是超出感情之外的。正如他对弟子们所说的那样:如果你要做一个画家,你就应当把一切悲哀和忧虑都搁到旁边去,除了艺术以外,什么都不要管!你的灵魂必须象一面镜子,它反映一切,但它自身却是不动的和明亮的。
艺术家选定了自己的位置。当然时代——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这一世界史上的特殊年代——之于列奥那多是最直接也是最重要的原因,但决定的因素也许更在于艺术家所抱定的终生宗旨:探索你所不知道的。对自然法则的无上虔敬与尊崇(此亦可称为“爱”吧)更焕作一种无比强烈的知的追求。他自始至终倾注全部关心的只有一件事:了解自然的一切秘密。这一超常的好奇心使他常常不能完满地做好一件事或完成一件作品,而是留下了许许多多的半成品,甚或只是在某一未知的领域留下探索的足迹,既然穷毕生精力尚无法满足此心之万一,自然人世纷争,人间善恶早已不在这位大师的视域之内。
大师的一则著名寓言是人们所熟悉的:高山上躺着一方石头,一条道路从山下通过,这条路靠近一个花草茂密的小桦林。石头对自己说,“我为什么要在这里?我应当在我的兄弟们——石头中间过日子。”于是它滑到了路上。从此它就生活在永恒的痛苦之中了——车轮与马蹄的践踏,牲口粪和泥淖的玷污,……它无望地看着那没有风波、离群索居的故地,却是无法返回了。
这使我记起大师的同时代人皮科·米朗多拉在他论人的尊严的演说里所讲过的一段话——造物主告诫他的亚当:我把你放在世界的中间,为的是使你能够很方便地注视和看到那里的一切。我把你造成为一个既不是天上的也不是地上的、既不是与草木同腐的也不是永远不朽的生物,为的是使你能够自由地发展你自己和战胜你自己。你可以堕落成为野兽,也可以再生如神明。只有你能够靠着你自己的自由意志来生长和发展。——我常想,这个“亚当”该是一位艺术家。而面对这一部《诸神复活》,我却以为,这正是(也许只能是)列奥纳多·达·芬奇所达到的境界。世界上毕竟只有一幅《蒙娜·丽莎》。而那“神秘的微笑”——勾通了天上人间全部神秘联系的一种宽容、平静、智慧的微笑——似乎已经包孕了她的创造者的一切秘密。那是属于神明的。
(《诸神复活》,〔俄〕梅勒什可夫斯基著,绮纹译,三联书店一九八九年三月第一版,9.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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翦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