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比亚斯是位写超现实主义小说的青年作家,刚从越战归来时,即陆续写出黑色幽默笔调的有关军营生活的故事,这些作品,都是读后令人啼笑皆非的佳作。一九八二年,因出版《北美烈士的陵园中》短篇小说集,获圣·劳伦斯短篇故事奖。一九八四年发表中篇小说《军营窃贼》,一九八五年发表《沙漠中意外事故集》,并获同年欧·亨利小说奖。这中间他还出版了《返回俗世》并编撰过《美国新小说选:生死之争》等等。为了保持自己年轻汹涌的创作泉源不断流出,在二十年和平的日子里,他一面执教于锡拉丘兹大学文学系,一面抓紧时机写了一部《儿时回忆录》,其中情节之离奇,不在他所写小说之下。
书中所叙故事的中心人物,是作者那位容貌美丽的慈母罗丝玛利。似乎古今中外的女性都难摆脱红颜薄命这个命运,罗丝玛利也不能例外。从托比亚斯记事之年起,他的第一位继父据说远不如他的生父奸诈,但却是个醉后打老婆的好手,不仅夜夜如此,而且已成定时功课。托比亚斯也不能逃避他的拳打脚踢,菲薄的零化钱被醉鬼偷去,甚至爱犬也逃不出他的拳脚而一命呜呼。某夜,孩子竟然亲眼目睹这位酗酒的继父动手要掐死他的母亲,吓得小托比亚斯不知所措。这个恶棍的形象如果不是见之于回忆文章,恐怕一般小说读者会以为作者言过其实,哗众取宠,而不能置信。出现在托比亚斯这本回忆录中的其他亲属,其乖戾比这位继父更为出奇和罕见。事实上,他的亲父原是个大骗子,曾由他的长兄乔弗莱于十年前出版过一本有关他们父亲的传记,名为《诡诈公爵》。这位绰号“公爵”的老沃尔夫先生,假造哈佛和耶鲁大学的学位和贵族身份以掩盖其海盗行径。“戳穿西洋镜”,老先生原是位可以与名作家菲兹杰拉德笔下的《了不起的盖茨比》这位挥金如土、不可一世的人物相媲美,一位职业的诈骗能手;但因其平时的翩翩风度,颇能赢得上层交际社会的青睐,连他的长子乔弗莱也为之倾倒。
托比亚斯笔下形形色色的歹徒,比较集中在他的杰作《军营窃贼》(一九八四)这本小说里,因而获得是年美国笔会的福克纳典型奖。而新近出版的《儿时回忆录》,又有新招,确是一本读之令人捧腹的黑色幽默文学作品;比他的传世作《北美烈士陵园中》和《返回俗世》二部短篇小说集,更胜一筹。正因为他采取回忆录的形式,写真人真事,使读者不得不接受书中出现的无数荒诞人物和荒谬事迹。美国评论界有人反问:像托比亚斯这样年方四十有余,在西方还够不上中年,仅仅出版了三部小说集就写回忆录,是否称职?可是托比亚斯已向读者交代,此书内容只涉及他个人生活中头二十年所发生的事态,趁记忆犹新之年赶紧写成回忆录。特别由这部类似历史小说的回忆录,向读者提供丰富的当代史料和个人经历,使人们不难从中窥悉一个多灾多难的儿时经历,如何能在成长后成为一个作家,而且为写作产生第一流的素材。
此书原名《这个儿童的生活》,读来颇似犹太作家非利普·罗思的《我作为一个男人的生活》,或是艾德蒙·怀特的《一个男孩的自述故事》等,事实上就是一部正规的自传。不同之处,托比亚斯这部回忆录,是一系列短篇故事,连续成书,各篇自有头尾,自成一体。读者可以信手翻到一篇,偶然阅读,也能情趣横生,如自头至尾读之,则又类读长篇小说,令人爱不释手。故事自一九五五年作者十岁时开始。是年他跟随母亲罗丝玛利,迁出佛罗里达州,以逃避与她同居的一位莽汉,此人一如她平生所遇的无数男伴,对待她十分凶狠残暴;甚至她的生父,也在她幼时无时无刻不借故欺凌或鞭笞她。儿子成了她的唯一安慰,于是经过多次的流离迁徙,来到华盛顿州的一个小镇,离开西雅图北部约三小时的汽车路程。在那个小地方,母子又陷入杜华特和他的三个孩子合住在一处的困境。从此托比亚斯(改姓易名为杰克)在幼时生命之受侮辱、被出卖和受不公平待遇中,接受了人生教育,逐渐学会了站起身来出拳回击、欺诈、偷窃、赌博和狡黠的谎言。他甚至学得如何窃听别人向牧师所做的忏悔词,从而编造自己的忏言,以向上帝哀求良心的谴责和饶恕,从此可以遇事永远问心无愧。他的诡计与年俱增,在此尔虞我诈的世界里很快就积累了成年人的知识和口是心非的哲理。这便是儿时回忆录(或可名之曰忏悔录)的主要内容。
至于他的学校教育(或称正规教育),系来自一所名不见经传的中学,名钢筋学校。为了逃过继父杜华特的虐待,他使用长兄乔弗莱的母校(名为山村预科学校)的牌子,伪造了一整套假证件和假推荐书,结果还获得了钢筋学校的奖学金。中学课程又是如何进行的呢?回忆录中写道:老师密契尔完全依靠视听教材进行自动授课。学生们不计其数地看着同一内容的录像,之后又把配音文件背得滚瓜烂熟;而联邦调查局专门编印的法制教材,又不知重复了多少遍,警告学生切勿受某些美国共产党小组的诱惑而上了当,参加他们组织的活动等等。在学校期终考试时,老师密契尔问学生:你们最拥护美国宪法修正案的第几条?我们早已摸透老师的心意,谁要得满分,只有一个答案,那便是“义务兵役的权利”。可怜一位女同学偏偏答了“言论自由”那一条。这下子便砸了锅。她不仅因答非所问而刨了分,还牵连到大考不及格留了级。她一时不服气试图和老师争辩,居然被密契尔先生当场撵出教室。听说她又上诉到校长室,我们全体男同学认为她太自作聪明,活该倒霉。我本人也不例外地同意这一看法。
可是从心底里说实话,托比亚斯只求摆脱中学和小镇的束缚,于是他又想方设法弄到一张西雅图城市预科学校的入学证;预科大学的一位同学热心地借给他校服和一切入学必需品,于是他就大模大样出入大学课堂。可是他那不满中学程度的知识库,根本跟不上预科的讲座,作者悲叹道:“我简直一无所知,对整个讲课我常常枯坐到底,没有能听懂一句话。”那么,通过不诚实的途径、幻灭失望和知识匮乏,又如何能成为一名优秀作家呢?作者回答说,别忙,且听下回分解。而这回讲的,只是童年故事。
全书中确实充满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实,据作者的回忆,他很小时候坐在生父的膝头上就学会了瞎编故事的本领,他牢记父亲的格言:“既然幻想能带给人如此美妙的硕果,又何必非要抱住事实不放呢?”自从他选择了写作为终身职业,夸张虚构便成了他全部作品的中心内容。他的小说里充满了各色各样的骗子和任意玩弄真理的聪明人。例如某一篇短篇小说中,一位百无聊赖的牧师编造了一桩他亲手犯下的杀人凶案,甚至说服另一个牧师给他作证人。另一篇故事描绘一个不甘寂寞的姑娘,经常打电话给素不相识的人通知他获得某种奖券奖金的消息取乐。作者的结论是:说些无伤大雅的谎言是充实一种空虚生活的好办法。
《儿时回忆录》所涉及的时期,正是五十年代美国战后总统艾森豪威尔任职时期,到处<SPS=0817><SPS=0669>漫着暴力和动荡不安的氛围。托比亚斯出身贫困,加上家庭的一再分裂变迁,使一个十岁儿童很快走上这种畸形的自卫之道;刚迈入成年的大门时,又赶上越南战争。他当过随军记者和《华盛顿邮报》通讯员。一九八○年成为锡拉丘兹大学的驻校作家,半年任教,半年写作,至今已出版二部短篇小说集,一部中篇小说,一九八五年开始写回忆录。他的小家庭成员,已包括八岁和十岁两个男孩,正是他童年的新版本,因此他更有理由写回忆录。他对《纽约时报》记者说:“我本以为有办法控制孩子们不出去撒野,至少不会像我童时那样的无法无天。可是现在看来,我的办法行不通了,这一代孩子似乎更服从他们的天性。这种天赋的能力有其难以受人控制的力量和令人迷惑不解之处。他们的禀性早已塑成了。”他的母亲罗丝玛利如今虽然隐居在佛罗里达,但母子间的关系一直保持得很密切。去年托比亚斯把他的部分回忆录手稿拿给母亲一读,她老人家曾表示对儿子的记忆准确性十分钦佩。可是托比亚斯却对记者说:“她是个心地极为善良的老人,对最最无关紧要的谎言,她也不愿编造。”
(THIS BOY’S LIFE,A Memoir,by Tobias Wolff,New York,TheAtlantic Monthly Press,288pp.)
西书拾锦
冯亦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