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程》就篇幅和容量而言,当然不能算是建功的力作。这是极一般化的一个故事:一对极和睦极美满的家庭,丈夫忽然瞒着妻子去了一趟北戴河,妻子跟踪,在列车上会面。这里的涵义应该说是极明晰的。有意思的是,这个一碗水清得能看到底的题材,建功却能处理成莫测高深的效果。他并不去追究韩冰为什么去北戴河的琐碎过程,并不去追究韩冰与方玫之间的具体关系,引出这对夫妇的必要状态后,却就用这对夫妇的视角转过来写“泡泡袖”与“柔姿纱”这一对“倒儿奶奶”,把作品整个重心都压在这一对形象的塑造上。建功写人物的功夫是极到家的。他善于通过对话,通过生动的细节,通过氛围渲染来勾画出动的形态。从题材出发,本应着力剖示韩冰与方玫的心态,他偏偏完全把他们抛在一边,淋漓尽致地写这一对“倒儿奶奶”的鲜灵与活泛,把韩冰与方玫摆在局外人位置,让他们在一边静静观望。而等这一对“倒儿奶奶”写活了,结尾处重心又一下子回过来,这时你从这一对的活泛上马上感到了韩冰与方玫这一对的沉闷。两者对比,蕴涵一下子就出来了。
《迷程》就题意而言,当然是要展示韩冰与方玫的那么一种状态。我想,建功是怕读者看透了这种状态,于是反过来通过写“倒儿奶奶”巧置两种生存方式的对比。显然,韩冰与方玫具有一定的文化背景。他们的表层生活温柔、宁静,但这温柔与宁静同时又通过文化的原因成为一副枷锁,禁锢住了两个本来都是活生生的生命。“柔姿纱”与“泡泡袖”相比之下粗俗平庸,没有文化与修养。但她们又恰恰因为没有制约与禁锢,无所顾忌无所规范,活得那样放松那样有滋有味。这两组生存方式互相衬托。到结尾处方玫为“倒儿奶奶”误会他们幽会而内心涌起酸楚,“倒儿奶奶”在列车上也感到那种文化的冲击。陈建功不以狭隘的价值判断来评判他们各自的状态,立足于两者对比所产生的丰富蕴涵。这样一个一般化的故事能出这样的效果,实在是角度选择的魅力。
陈建功写小说追求通过角度开掘题意与形成总体的凝聚力。他老老实实地写人物,细节对话都极注意刻凿。他缺少的是对张力的追求之中的轻松。他的作品中打情骂俏式的俏皮其实只是表层的轻松。如真正放松一些再追求张力,或许作品的层次就会更显丰富。
韩少功与陈建功属一茬作家。韩少功近两年也写得很少。少功其实是位理性很强的作家,他在作品中思考得较多的是理性的深度,他的形象往往是理性的阐述或者是理性思考的证明。
我感觉,《鼻血》并不是一篇属于神秘主义范畴,或者说是“新聊斋”之类的作品。我看《鼻血》,感觉其中离奇古怪的故事不过是一个框架。韩少功的兴趣显然不在写那么一个后生伙夫与一个富于魅力的女人幻影之间饶有兴味的关系,也不在通过这么一个女人的感应来象征性地写这个后生的性与精神压抑。这里要紧的是通过这两个人物的神奇行为所要完成的隐喻结构。在这篇作品里,后生伙夫熊知仁自始至终被那么一种神秘的力量所左右,他所钟情于杨家小姐,在我看来主要是为求得一种精神上的寄托。他对自己的日常行为和精神世界失却了自我意识和自我控制能力,因此可以说是一种非人的状态。熊知仁是倚靠着这么个幻影作为精神支柱的,那么杨家小姐本人呢?在作品中,她一直处于陪衬地位,但她显然也和熊知仁牵在一起,她和熊知仁处于一种感应关系。我想这种关系所要暗示的,恐怕也是非人。
韩少功这两年的创作明显产生了挺大的变化。变化之一是他越来越注重写非正常人,并且渐渐减弱对人物具体性格形态的细部刻划,经常把人物变成符号,突出他生存环境的氛围层次。变化之二是越来越追求寓言与隐喻的效果,并通过拉开距离与消解距离的结合来体现对自身状态极冷峻的自省与自赎。
韩少功所塑造的形象,往往都是对自身反思的结果。熊知仁身上体现的是人性的单薄与脆弱,杨家小姐结尾变成脸皮松松泡泡的老妇出场,从另一角度也是表达这种单薄与脆弱。他们成为非人,一方面是因为社会力量的制约,因为冥冥中那种神秘的无法逆转的因素,另一方面正是因为他们自身的心理因素,是他们自身的心理因素决定着他们成为非人。在这篇作品里,为了突出冷峻的思考效果,一些正常的感情色彩往往被磨去,反而突出了非正常的写意效果。熊知仁与杨家小姐的关系开始于老宅中那种奇妙的香气。韩少功从香气诱人写到照片变活写到熊知仁极端的鼻血喷泻,一直往极端处推写意效果。这种极端效果当然是要突破表面那个能给人以迷惑力的正常故事框架。而在力图突破的同时,却又照样在认真构筑那故事框架。通过这框架,又给隐喻结构提供了多层意义的延伸。比如熊知仁的精神追求过程与精神失落结局,比如杨家小姐的幻影与真人形态间极强烈的反差效果,比如这两者交叉出的人与人之间距离的意义,这些都从深层丰富着隐喻结构。两者结合,又是一个很协调的张力系统。
从韩少功的变就令人联想到史铁生。从《遥远的清平湾》至今,史铁生的创作形态也有了比较大的变化。我感觉史铁生告别平静而真挚的对人性的抒情,现在更多的也是清醒的对自身的自省。一片薄暮之中,史铁生摇着他的轮椅几乎每天都去地坛公园。那儿有一片柏树林,暮霭渐渐升起时,树林里静得能听见风吹雍和宫檐角风铃极细微的声响。铁生似乎越来越沉湎于这种意境。他的自省,常常是为了一种境界的完成。有人说,这是一种“泛宗教”境界。
《小说三篇》是铁生最近很下功夫的一次尝试。这三篇小说以三种形式凝成一个整体,其中内涵我想大概也有这么三层:第一层写的是具体的、较表层的恐惧。通过这么一对男女的对话,一直突出一个随时要出事的感觉,目的是勾勒精神状态。第二层通过散文化的形象来突出形象效果,体现人在大千世界中的微薄,引出一种深层的恐惧。这是攫住内心的那种要了命的感悟,就是在很大的空间里显得异常渺小的命若琴弦的那种感悟。第三层则通过阐述上帝操纵一切,来从这种感悟总结出一种境况,再通过这种境况引出那么一种境界。我理解:一层层揭到最后,最要紧的是这么一种境界,即在这么一种无法改变的空间里,人应该怎么平静地活着。这是一种看起来丝毫没有遮掩与玄秘的意境。但正因为无尽的欲望的诱惑与无尽的追求总在蒙蔽着我们牵制着我们,却使我们总难以达到铁生这样的悟性。
因为在雍和宫那片柏树林里,我们难以听到那动人的风铃声。
读《小说三篇》我有一种极复杂的感受。首先,我感到恐惧,一种预感紧揪住心的恐惧,只感到眼前一片茫茫浊雾,难以使自己轻松。其次,我又感到自己走在极空旷的大街上。这是一座无人的城市,空旷得到处是自己脚步的回声,空旷得没有尽头。在空旷之间也就觉得自己疲惫与没有依靠,自己的活力正在耗尽,自己的身体正在失却重量。再最后,浊雾消散,又感觉铁生正一人静静地坐在他的轮椅上,坐在柏树林中,用一种极异常的目光望着我。这时候我只感到那种通达与澄明的效果。
李<SPS=0096>形容铁生作品里的这种境界,觉得仿佛置身教堂站在上帝面前一样,我也实在为之感动,就好比听弥撒曲一样的效果。《小说三篇》的三种形式应该说是提供了三种效果。《对话练习》中通过重复的层次要提供的是一种心理效果,《舞台效果》中通过画面要概括行为背后的蕴涵,通过丰富的多重暗示来创造一个感悟的磁场。这两种叙述方式都显示出较高的竞技状态。相比,第三篇《脚本构思》多少显得有些直白,好象重心过于放在交代答案与结果。谜底其实在前两种形式中已经隐含,到了这第三篇似应超越它多腾出力来展示境界。因为境界的诱惑毕竟更为迷人。
(《迷程》,《作家》一九八九年第一期,《鼻血》,《天津文学》一九八九年第三期;《小说三篇》,《东方纪事》一九八九年第二期)
朱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