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到江南赶上春……”这不难,如果要随着春天的脚步,一路追赶下去,那恐怕就不容易了,虽然我们爱说,阳春有脚。而且,在我们的中华大地上,那里是春天的起步之地,是有“春城”称号的昆明么?没有人这么说过。没有人说得出春天的起点在什么地方,正如我们不知道春归何处一样,我们也不知道春来何处。
我们的春天仿佛是在同一天从天而降似的,这一天就是春节。但谁都知道,真正的春光往往是在春节后才重回大地,而南国春早,北地春迟,时日是不同的。
我们从哪里去追上我们大地上的第一春呢?
因此,我就对艾温·威·蒂尔,这位美国自然学家(用旧时的说法就是博物学家)的美国四季行感到很大的兴趣了。他的四季行是从春天开始的,是从佛罗里达州的奥歧绰比湖以南开始的,这就是他认为美国春天的起步点。他从那里开始,坐着车子,夫妇二人跟着春天的脚步,自南而北,曲折前进,直到美国和加拿大边境,跟着春光走了一万七千英里。“在二十三个州中眼见冬天消逝,众鸟归来,野花重开。”从二月到六月,他用了四个月的时间,一路追踪,看到了春天在美国的最初开始到最后完成。他说,这真是一个长长的春天。
照他的说法,春天在平地上大约每天推进一百四十英里。他说,从理论上讲,春天在山地上伸展的速度是每天一百英尺,而越高越快。
他是用花鸟来做判断的。从南到北,从低处到高处,花开到哪里,鸟飞到哪里,就是春天到了哪里了。
他说得很有趣。横跨在北加罗来纳州和田纳西州之间的大烟山,攀登那高出六千英尺的最高峰克林曼·笃姆,就等于在节序上向后倒退了一个多月,或者在空间上北跃进了五百多英里。正是,山巅登百尺,平地已一天,这就是春天的速度!
还是在大烟山。他说:“照日历说,我们出发游览西拉斯顿的那一天是五月十九日。在加特林堡这天一整天都是五月十九日。但依照节序说,当我们的车朝着曲折的山路上驶时,时间便步步的往后退,在五十分钟内,后退了不止五十天——要是以一百英尺代表春季一天的行程来计算的话。这样计算时,那么,当我们到达高出加特林堡三千五百八十英尺的纽蕃山峡顶时,我们便已退回到四月十四日,而当我们到达高出加特林堡五千一百八十英尺的克林曼·笃姆时,我们又再退回到三月二十九日。但在晚上赶回来时,我们却把失去的日子都赢了回来,又是五月十九日了。”一退三十多天,再退更是五十多天,朝发夕拾——是夕矣就又都拾了回来,又是五月十九日,一天也没有损失。这多有意思!多有趣!
而且又是多好看,多好听!他又是这么说的——
“春天在山谷来得最快,再步步往山坡上爬,有如洪水,总是先向低地上流,流尽长长的谷底,然后再溢上波来……”
“……每次当我们爬上一个新的山头时,总发现那里的新叶还未绽开,而当我们一泻下到山麓时,却总见到果树花满,新草绿遍,处处都是茱萸的白花。”这是说花。下面是说鸟。
“在四月第三周间到北罗来纳州的亚尔维希,你就可以看见鸣禽如潮,越山而至。”
“……一百多英里,一路上都是鸣禽,腾跃枝柯之间,无法计算。这些春天的彩禽,也和其他春色一样,随我们的车上山下谷而或多或少。在谷里它们为数最多,但当我们爬上较高的山头时却一只也看不见。鸣禽总是赶新叶绽开时北飞。新叶发时有毛虫,而它们则以毛虫为食。自然的程序就是这样安排的:草树发叶萌芽,毛虫生,鸣禽来。”
在这一位科学家的笔下,春色春声就是这样的奇妙美妙。
艾温·威·蒂尔就是这样以四个月的时间,自南而北,追逐春光,完成了他的春天的旅行。然后是夏天,一整个夏天的旅行;然后又是秋天,又是冬天,都是整整的一个秋天和冬天旅。
不过,这四季行却不是在一年当中,接连不断去完成的。从春到冬,也可以说是从春到春——冬天的尽头,他前后用了二十多年的时间,从二次大战后的四十年代到六十年代。每一季的旅行都要准备和消化好几年,并不是一气呵成的。
说得准确一点,不是“他”,而是“他们”——他和他的夫人乃丽。每一次都是两人同行。从这些游记中的乃丽看来,她大约也是一位博物学家。
四季行的文字收获就是这四本《美国山川风物四记记》——《春满北国》、《夏游记趣》、《秋野拾零》和《冬日漫游》。
为什么是春满北国而不是南国呢?这就是理由所在——
“春季和秋季在许多方面有不同的特性。春天(从南方逐渐)到北方,秋天(从北方逐渐)到南方。春天领头先来到山谷, 慢慢的伸展到山腰,秋天最先来到高地,很快的沿着高耸的山脊和山脉伸展到南方,然后渐渐由南扫到山谷和扩及低地。春天登山,在时间上说是往后走,回到晚冬的日子。秋天登山,在季节上是往前提,进入晚秋或初冬的日子。在地图上,向上是北方,向下是南方。同样的,在山脉中就季节的情况而言,向上走等于向北走,而向下走则等于向南走。”
春秋是背道而驰,一个是自南而北,一个是自北而南,如果在山地,一个是自下而上,一个是自上而下。
但艾温·威·蒂尔夫妇却不是从北到南去追逐秋光,而是自东而西横扫美国的秋色,去“秋野拾零”。
他把秋天称为“一年中最绚烂的第三季”,又称为“永恒戏剧的第三幕”。他把这一跨越横扫美国北部之秋的行动说得很富气势:“穿过候鸟迁移时的四条飞行大道,穿过色彩缤纷的阔叶树林,越过大草原的秋天,落矶山的高地之秋,盐原地带之秋,和西北雨林里的秋天。我们可以看到秋季的千种情调,万种风姿……这在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的秋天,比得上美洲的秋天那么美。”他说,这样的从东到西,是循着当年去西部的拓荒者的足迹的,这使他们可以“亲眼领会美国历史的巨流横过这片大陆”。秋天的景色是中人欲醉的,这是一次秋叶醉人的“缤纷之旅”。
他用了不少文字去描绘秋天的色彩,而且运用了科学家的智慧来解释红叶的秘密,又坦白地说,科学也还不能完全解释清楚秋叶的秘密,尽管有了长达十页的研究报告。
他又引用了印度一句古老的祝词,“愿你在这世上过一百个秋天”,说恨不得有一百个秋天去看尽无比丰富的美国秋色。
秋天不仅有着撩人的色彩,还有着丰富的气味。他说:“薄暮时分树叶散发着香气,灰尘中野草的气息,也都是早年秋天令人难忘的东西。在我们西行时,路上问过许多人,一提到秋天,先想到的是什么气味。有人说是熟葡萄的芳香,有人说是厨房里罐头和果冻的香甜,有人说是苹果收获时的清香。我以为对大多数人而言,应该是灿灿欲燃的树叶的味道,然而想不到,竟有不少人说是野草丛中,豕草、向日葵、草木樨和灰尘混合起来的味道,秋天的干涸气息。”读着这些文字,使人在似乎饱看撩人的秋天的好颜色之余,又在饱闻着秋天这些成熟的好气味了。
这些色彩和气味于是使人又有了领悟,为什么古老的印度人要祝福人生在世有一百个秋天,而不是夏天或冬天,甚至也不是春天。
艾温·威·蒂尔并不是只偏爱秋天而粗枝大叶地对待一年之中的其他三个季节的。对于春天、夏天和冬天,他都有细致的观察和细腻的描绘。
他在《四记》的开始谈到“春天的起点”时,就用了诗一般的语言:“春来在所有的事物中,它是小绵羊的叫喊,是木匠敲钉子的声音。它是蒲公英的黄,是新草的绿,是半空的积云,是新翻泥土的气息,是溢满的壕沟和一里又一里的着花了的果树。它带来了音乐,为北半球的人,动物,树和花的生命带来了新的生机……”他的“诗”写到这里一点也不忘记科学的准确,特别提到北半球,因为南半球的一年四季是和北半球正好相反的。我们大可以套一句话:春天之不同,各如其所在的半球。艾温·威·蒂尔的诗情还表现在别的对于春天的描绘。
就说春天的花吧,在他的笔下就描绘得很细腻:“幽谷的两壁陡峭,有如一本只略略翻开了的书,又如两座倾斜的花园,从高处到低处都长满了无数开着蜡似的粉红和白色的延龄草类。花的颜色开后随时日变换,其中有一种初开时是白色,稍过变成粉红,在未凋谢以前又变成深紫。”
花不仅奇妙地改变颜色,还奇妙地改变温度。一种长在高山顶上密集成团的植物,缀着红花和白花,吸收了充分的太阳辐射,在其中的一丛上的空气只有一度,而另一丛更密集的却有五十度,相差四十度之多。雪山上的花就是这样为自己保暖,不致冻坏的。这几乎是使人不能相信的奇妙。
艾温·威·蒂尔写到冬天时,作为一个博物学家,少不了要写到动物的冬眠。他告诉我们,生长在冻土地带高山上的一种小小的地拨鼠,一年十个月当中,有七个月要沉沉睡去,像死一般地冬眠。他又告诉我们,索那拉沙漠中有一种橙黑两色的毒蜥蜴,春天里狼吞虎咽地吃鸟蛋,把脂肪藏在尾部,到了热得要命的夏天,就到隐蔽的地方睡眠避暑,作夏天里的“冬眠”,而到了冬天,它还要长眠避寒,一年当中,既夏眠又冬眠,不眠而活动的日子也就所剩无几了。还有金花鼠以至蜗牛,也是用夏眠来逃避酷热的。夏眠中的动物只作浅呼吸,心跳也慢了,消化作用停顿,这样深沉的睡眠非常近似于死亡。
艾温·威·蒂尔也写了和夏眠十分相反的一种夏天的活跃,夏夜萤火虫的美观和奇观。
“后来我们又走过这片田野。天空的粉红色晚霞已经褪淡,黄昏的深紫色没入夜晚的天鹅绒黑色。鸣禽停歇。干草风干冽的滚滚浪涛现时在黑暗中伸展开去。白天的美不见了。
但夜晚的美代替了它。因为从这头到那头,田野里闪耀着一闪一闪的、跳跃的光。就在这同一时刻,在我四周围的几百里地上,这种小萤火虫玲珑美丽的舞蹈的怪异美,是夏夜的一部分……”
“……我们沿路都见到萤火虫熠熠生光……不论我们到什么地方,我们周围总有点点流萤。我们看到它们在路边草木上,在谷物的田地里,在树荫的黑暗里,在接骨木浆果矮灌木依稀可辨的朦胧白色中,忽明忽灭。它们像一种不绝的流星雨飘到我们后面去……”
“我们时时停下车子,熄了车灯,静静的坐着,给周围的景色迷住了。有棵树从上到下都挂满了这种萤火虫灯,树的浅黑轮廓点缀着移动的灯光……我们就是这样出了神——迷迷糊糊的,忘记了时间。我们有好几小时跟着小路走,没有名字的路,我们永远也不会再找到的路,也是永远忘记不了的路。”
“……我们到了一大片牧场,有条小溪蜿蜒流过这片地方。成千成万的萤火虫。它们模糊一片的流动闪光,照亮了黑暗,使这条小溪在萤光下美丽得出奇。它们闪亮,又回复黑暗,再是闪亮,可以看到的次数不断变化。时常有一道闪耀的光波会远远卷过牧场,仿佛所有萤火虫同时开亮了它们的灯火。然后再是它们杂乱的闪亮。”
仿佛而已,艾温·威·蒂尔遗憾地说,他没有看过真正的同时一致的集体闪光。“一个地区的所有茧火虫,会一起闪亮和停止。在几亩大的黑暗空间里,黑夜会闪闪发亮,然后又归于黑暗,然后又发亮,所有的步骤一致的脉动,完全一致的忽明忽灭。”他没有看到,但有人说看到过,也有科学性的记录,他相信夏夜有这样的奇观,虽然还没有人能作出科学性的解释。
他是在伊利诺州康喀基河一带,一连几晚饱看流萤之美和奇的。他说:“在我心目中,这条黑暗的河流,将永远是萤火虫河。”
印第安人奥古布威族有一首赞美歌:“白火虫儿飞飞,小火虫儿晃晃!小星在我床边飘荡!在我梦中织成许多星光!”和萤火虫一样,这赞歌也纯朴得很美。
禁不住抄了这许多艾温·威·蒂尔的文字,也是因为他写得有诗的美。读他这四卷《美国山川风物四记》,就常常有科学加上诗的感受。
他是个博物学家,他的每一次旅行,主要不是游山玩水,在流连于山水之间时,他更注意去观察草木、鸟兽、虫鱼的生活和动态,而把它们细致地记录下来。从蚂蚁、蜉蝣到野牛、兀鹰,从鸭子、白鹤到水獭、灰鲸,从野鼠到家猫,从蝴蝶到啄木鸟,从吃虫植物到红杉林……都在他的笔下出现。《苦湖》、《浮岛之湖》、《凄怆沼泽》、《尼加拉瀑布的形成》、《蜉蝣岛》、《蚱蜢路》、《萤火虫河》、《啄木鸟的封锁线》、《灰龟游行》、《百里鸣禽》、《幽谷瑶草》、《一日看尽百万鸭》……这些都成了《四记》的篇章。使人目迷五色,既得到了许多知识,又得到了许多趣味。有丰富的科学,却没有科学的沉闷。
他以极大的爱心关心那些被人类残杀得快要断子绝孙,濒于灭种的动物,如地上的野牛,水中的银鳟,天上的兀鹰……特别是白头鹰,在美国是国鹰,美利坚的标志,却也曾经受到残酷的杀害。这使人想到我们的国宝熊猫,不也受过相当的残杀么?这里不免使人想这样叫出声来:“人啊,人!”
艾温·威·蒂尔因为这部书得到了一九六六年的普立兹科普文学奖。
他是博物学家;又是教育家,长时期在哥伦比亚大学教书;还是个摄影家,可惜没看到他的美国四季行中所取得的摄影上的收获。据说这部书是有插图的,但在眼前的中译本中却看不到。十多年前香港今日美国出版社的中译本却是有的。
两个版本其实就是同一译本。四记由三人分译,译者都是名家。第一记《春满北国》署名的译者南木,是罗吟圃的笔名。他早年在上海、香港(似乎也在过重庆)办过报,译过书,《春满北国》是他五六十年代在香港翻译的,前些年去了美国定居,不知道近况如何?第二记《夏游记趣》的译者唐锡如,是早年也活跃在沪、港的作家和新闻工作者,十年前已在香港去世。第三记的《秋野拾零》和第四记的《冬日漫游》都出于同一人的译笔,译者颜元叔,是台湾大学外文系主任。译文和原著,相得而益彰。
艾温·威·蒂尔生于上一世纪的一八九九年(世纪末),死于一九八○年(年代末)。
读他这四卷书,使人想起我们的徐霞客。他们同是旅行家。艾温·威·蒂尔是真正周游全美国了。徐霞客这个大旅行家虽然很大,但因中国更大、太大,他的足迹尽管远至穷荒,却离周游全中国还差得很远。此外,也还因为时代不同,受到许多限制,旅行条件比那位异代的美国同行要差得多,行旅中也艰苦不知道多少倍。
艾温·威·蒂尔是有文采的,比起徐霞客来,当然逊色。他侧重博物,山川之美就写得少而近于无了。要从《四记》中神游美国的一处处名胜,大峡谷、黄石公园、尼加拉瀑布……那恐怕会失望的,他的四季行重点在风物,不是风景。我们甚至可以说,《四记》更近于方物志,而远于一般的游记。他就是在写尼加拉大瀑布时,用的题目竟是《尼加拉瀑布的形成》,而许多笔墨又是用在飞鸟、水禽身上。当然,写风物也自有写风物之美。
我想,以艾温·威·蒂尔的博物学知识,加上徐霞客的文采,以中国之大,大自然景物的丰富多彩,写一部中国的山川风物四记,山川(风景)和风物并重,一季一季地写,一次游不完全国的一季,可以分几次完成,五年一季或十年一季,顶多四十年就可竟全功,完成中国的四记。艾温·威·蒂尔不是也花了二十多年么?这是一件大有意义也大有情趣的事,有谁愿尝试?
(《春满北国》,3.20元;《夏游记趣》,3.70元;《秋野拾零》,3.70元;《冬日漫游》,3.75元,〔美〕艾温·威·蒂尔著,颜元叔等译,三联书店一九八八年十月第一版)
柳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