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马拉默德谢世后,这位女及门弟子忽然从反思中悟到当今世界不能尽抱住一尊佛至死不放;写小说刻划人物必须推陈出新,跟上形势换上新貌。她在一九八七年出版的犹太受难者小说《斯德哥尔摩的救世主》,特意奉献给当前以对犹太教条离经叛道而走红的小说家菲利普·罗斯,因为她的这个作品是针对罗斯三部曲的尾声《布拉格的狂欢》而作的。从此在创作中她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她抛弃了过去在文坛上所崇拜的各个偶像,把生活中的寓意以虚虚实实掺和一起的手法,重新表现在小说中。
她最近出版了《大围巾》全集,其中包括了《大围巾》的续篇《罗莎》,两者合成一书,可说是她的新招。《大围巾》的悲剧,以散文诗的笔调写成,正面叙述了二次世界大战中,德国纳粹大肆屠杀犹太人(也包括了波兰的妇孺)的故事,把饥寒交迫的妇孺编队长途跋涉驱赶到集中营去。“母女二人,妈妈罗莎臃肿的胸前用大围巾兜着小玛格达,一路困顿前进……玛格达口含罗莎的乳头,而妈妈从不因此停下来喂她,妈妈像个能走路的摇篮。因为乳汁稀少,玛格达有时只能吸到冷气,于是她失声哭叫……妈妈步履蹒跚,身子摇摇晃晃,却不时用细瘦的手指掀开大围巾,偷看一下怀中的婴儿;小东西像蜷缩在巢中的松鼠,安然无恙地昏睡在大围巾的褶层中……”到了集中营,母女的命运更为悲惨,死亡的威胁首先降临在婴儿身上。但是在饥饿的魔爪还来不及扼杀小生命之前,她却被法西斯警卫军所发现,而“玛格达忽然被抛向空中……她一下子被扔进(集中营)电网,钢柱上立即发出疯狂的咆哮,召唤那个做母亲的狂奔起来,直向玛格达落入电网的地方冲去;可是罗莎没有听从这一冲动的呼唤。她呆呆地站着不动,她知道只要她胆敢移动一步,子弹立即会向她射来……她心中不断升起母狼般的怒嚎一旦冒出胸膛,子弹就会向她飞来,她唯一能做的便是拾起玛格达的大围巾,用它来堵住自己的嘴,紧紧地严实地堵住嘴,把狼一样的干嚎往肚里吞咽,深深吮吸着孩子在围巾中留下的肉桂和银杏香味的吐涎。罗莎饥渴地吸着玛格达留下的津液,直到再没有什么可吸的时候。”
《罗莎》这一续篇是一部中篇小说,曾获一九八四年最佳小说奖。它记述年轻的母亲罗莎孑然一身出现在美国避暑胜地迈阿密滩的荒郊,衣衫褴褛,疯疯癫癫,正在城市垃圾堆中寻找一度充当玛格达襁褓之用的大围巾。上下集先后相隔四年,都曾在《纽约人》杂志耻发表过。今日合出一本,不到百页,仍以《大围巾》命名,但时代的意义和作者所持的文学观点,则大不相同。女作家奥齐克对记者最近采访所作的部分谈话,其中曾谈到《大围巾》与《罗莎》两篇作品都是抒情文学,作者早于一九七七年即写成,但一直搁置案头未敢下决心发表。其后分别于一九八一和八四年在《纽约人》杂志上刊登,均获最佳小说奖。奥齐克本人认为所以迟迟不愿公之于世,因为对一位有良知的犹太人来说,如此血腥的大屠杀终身难忘,不忍轻易以文学创作来宣扬。至于最初执笔写《大围巾》的动力,乃来自威廉·夏伊勒那部巨著《第三帝国的兴亡》(董乐山译)中一段纳粹在波兰犯下的罪行启示。一帮看守集中营的野兽们竟至残忍到当看母亲的面,把新生婴儿抛向电网,“整个身子毫不费力地被高高扬起。从远处看去简直像一只小蝴蝶在飞翔中画出一条银色的弧线”。这一可怕的形象使一位年轻的女作家久久无法平静。母亲《罗莎》续篇又接着产生,而且在创作过程中给了作者新的启发。她认为这一破天荒的大屠杀并非仅限于某一民族的范围,至少在文学领域里它是一出应该广及整个人类的大悲剧,罗莎只是一个亲身经历的见证人,这一切将永远载入历史的集体记忆之中。正如另一部二次世界大战的遭难者的日记《安妮·法兰克》中所叙述的一样,其区别只是,《安妮·法兰克》以日记的形式出现,而《罗莎》则是以书信形式出现的。两本书的作者在纳粹大屠杀开始之年,都不过是个中学生。特别是奥齐克,她是个故事之外的人物,对世界上战争的残酷还不十分了解。因此,当他们在动乱之后重新回到正常世界的时候,不免需要一个觉醒与认识的过程。
三十年过去了,在和平环境中,当年纳粹刽子手焚尸炉大烟囱中的隆隆巨声早已消失,而人们的记忆也就逐渐淡薄了。幸存者也转辗流浪到了美国。先是罗莎和她的一个侄女斯蒂拉定居纽约贫民区布鲁克林,开设旧家俱店为生,到了稍可温饱时,罗莎这位母亲再也忍不住心头的创痛,惨遭夭折的玛格达幽灵日夜萦绕在她的梦魂之中,竟至使她精神失常,于是离去店铺,从布鲁克林流浪到佛罗里达州的迈阿密海滩,去招唤玛格达的亡灵。她一直不信小女儿会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屈指计算玛格达早应成为一个妙龄少女,这将成为她孤苦的晚年唯一的慰藉。流浪途中她遇到了另一位来自波兰的老年移民,也在打听他那久无音讯的儿子;不料在报上读到儿子从纳粹铁蹄下逃出,又流徒到西伯利亚集中营,战后逃往瑞典转至美国,曾在纽约作小贩为生,甫于昨夜遭路劫中丧生……老人痛不欲生。罗莎听老人的诉说听得出神,但她只能以不作声,因为她的眼泪早已枯竭,只能勾起她无数的往事回忆了。人们事后发现,她曾在迈阿密收容所里,用一种不投邮的写信方式,记下她战前在波兰故居的身世。她经历过那位老人儿子的同样曲折的遭遇,以及在妇女集中营里非人的凌辱,但她为了追寻失去的玛格达,从不放弃希望,在梦幻中坚持过着不如猫狗的生活。她在信中写道:“难民在美国的日子,还不及一头猫之有九条命,因为波兰移民只有三条命;战前度过的生涯已如旧梦,不值得回忆;战时的创痛无法弥补,只能苟延残喘;此后前途不堪设想,何处去找亡灵?”
正在她进退维谷,走投无路之际,邂逅了这位命运相似的老人,但她不愿接受他人的怜悯与同情。她的侄女斯蒂拉终于从邮局用挂号包裹寄来了保存很久的大围巾,这一在集中营里权当孩子襁褓的围巾,此时已褪尽光泽和善香。她用颤抖的双手把大围巾按在心头,像当年那样用流苏堵住从咽喉里冲上来的哀 嚎;她准备再次吮吸玛格达在围巾上留下的口水津液,可是一片尘封的碎布哪里复有新生婴儿的温馨?她的眼前一阵昏黯,她足下的美国大地在迈阿密的收容所里,呈现的是但丁诗中探访地狱最底层的气氛,枪杀和吸毒,凌辱和欺压不下于地狱中的炼火。
读完奥齐克的中篇合集,觉得她这一新尝试仍未定型,她一向为读者所称颂的写实作风,长期保持着宗师的犹太文学艺术性似乎正在逐渐消退。对我们中国读者来说,马拉默德式的“犹太性”远比罗斯式的危诞嘲弄更接近现实,而易于被人理解和接受这一点是无疑的。
Cynthia Ozick The Shawl,Alfred A·Knopf.New York.
西书拾锦
冯亦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