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油熬干月牙牙落,
送妹子出了那个沙窝窝,
哥哥递去半个馍,
又寻出一捧沙果果。
读《看喜》,首先入心的就是这么首曲曲。
《看喜》借蛮娃与秀秀这一对,写了黄土峁峁里一个家家院内院外都有古槐的古槐村。古槐村的人们一年四季守着黄土过日子,于是古槐村这达水好、土好、人也好。蛮娃带着秀秀回古槐村,蛮娃的三间腌<SPS=1456>老屋是村里人帮着收拾成了新屋;蛮娃与秀秀手头没一个钱,是村里人悄悄集中起钱,用红包藏在他俩的褥子底下。偏偏蛮娃两年进了一趟兰州城,眼里会眨朦些怪<SPS=1177>的光,一心一意要让秀秀吃白馍、穿皮鞋。他把五亩地全种上菜,瞒着村里人与冰草滩工地订了合同;第二年又自个养开了奶牛,让全村人随他屁股后面种的菜全烂在了地里。于是秀秀生孩子,村里人再来看喜,红包包里却包的是秀秀就怕的沙虎子;奶牛吃了有毒的干草死掉了,刚生的尕娃因抽风厉害无法医治死掉了,秀秀也回了兰州城,蛮娃三间屋子又成了个腌<SPS=1456>样子。
这是一个典型的短篇小说构思,两次看喜,组织了两个极有起伏的跌宕:先写村里二十几户人家围拢着象贼疙瘩一样突然回村的蛮娃,写古槐村人的朴拙和善良,涂暖色。接着撇开村里人独个写蛮娃,写他眼里那种怪<SPS=1177>光亮,写他那种痴迷迷的心境。然后回过头来再写村里人,笔墨用得不多,瘸老汉“蛮娃子,你好人哩。”只一句话,就引出了峰回路转的效果。这其中,细节起了极重要的情绪转换作用。先写槐树:
蛮娃说:“先人栽下的,传了二十四代,少说一千年!”
“啥时节了,还光秃秃的,怕是都枯掉了。”
“傻哩,秀秀不懂!春风一刮,枯枝枝都变绿了。”
接着写红纸包包:“一包包揭开瞅竟然全是钱。大票子不多,几乎都是破烂的角票子。”这时候,村里人天天夜里进蛮娃家里坐,蛮娃脱光膀子大干,把落泪的曲曲喝得乐拨拨的,趁着喜兴又交代秀秀最怕沙虎子。然后从蛮娃砍了自己家的老槐树写起:蛮娃砍了老槐树,村里人到他屋里坐的少了。蛮娃买回了奶牛,秀秀生下了尕娃,好象一切该有的都有了,再看喜时红包里却有了沙虎子,秀秀“吓人的尖叫直往人的心肉里钻”。于是奶牛、尕娃、直至秀秀,得到的又全失去了。蛮娃孤守空屋,死挺挺地在炕上躺三天,干嚎似的唱出了那支悲曲曲。最终,又不慌不忙地把一切收到那棵古槐上:
那棵被砍掉的千年古槐的树根根下,已经冒出了一丛丛的嫩芽芽。
《看喜》用朴实的语言,在一个简朴的结构里,写出了挺可贵的黄土高原那种干燥的尘土气息,使我回想起陕北。我住过陕北的窑洞,最难忘的是窑洞里那种昏昏不明的油灯,风吹沙尘淅淅沥沥地打着窗纸,灯捻就不停地抖颤与摇曳。十一年前,我坐飞机飞过黄土高原,从上空俯看,整个儿的沟沟坎坎则象组合着一个坑坑洼洼的大沙盘,黄水蜿蜒凝固在其中,寂悄得没有一点声息。也不知怎么的,见到这黄土高原,我只想落泪。
当然,最后从那些山峁峁后真实地漫出来的,还是蛮娃唱的那支悲曲曲。那曲曲漫过整个儿山峁峁,整个儿山峁峁就变得空旷,空旷得令人心里发慌。
也不知怎么的,我这个南方人,实在是天然喜欢北方。
林白的小说里,却弥漫着强烈的南方气息。
一年前,我第一次见林白。这是一个令人见一面就难以忘却的女孩儿。皮肤被亚热带的阳光炙烤得红红的,小小的个子裹着极宽大的外衣,微厚的嘴唇,大大的把耳朵都拉得很长的耳垂,那双眼睛里则深深的,象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荡漾。也不知为什么这个女孩说她是越南人,于是就令我想起那个狭长的炎热地带,那些深不可测的亚热带雨林,于是我觉得在她的小说中,就充满了丛林里那种潮湿的气息。
林白至今为止,写得最好的大约就是《同心爱者不能分手》。
这是一个用强烈的情感包裹的爱情故事。支撑这故事框架的,是三个女人:打黑伞穿月白色绸衣目光已经变得衰老的演员,象沾着露珠,长在葡萄架上的都噜,还有那个“坐在远方城市的窗口,点着两根蜡烛”远远地望着这边的“我”。这三个人物通过一个倒垂的三角形彼此发生关系。那个穿月白色绸衣的女人,就象深秋的阳光下一朵萎谢的花,她孤独地面对自己,浑身上下笼罩着清冷的目光。她当然有过丰富多彩的过去,但这过去已经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神话。那个象是从葡萄架上掉下来的都噜,却象是淙淙地欢跳着流过的溪水。在她身上没有阴郁,也没有过去,只有明朗而又透明的现在。站在这两个截然相反的形象之间的,则是“我”。
有意思的是“我”的形态勾画。在这么一个故事中,“我”是一个幽闭着的空间里的徘徊寻觅者。“我”鄙夷都噜,因为都噜认为女人生下来就为了吸引男人,女人活着就为了美丽而快乐,因为都噜身上没有情感没有爱。而同时又羡慕都噜,羡慕她因为没有负担而显得清澈与欢快。“我”的痛苦恰恰在于“我是最后的浪漫主义者”,不可能成为都噜。我希冀着纯真的、馨香的爱的降临,因此心灵裹上了极沉重的压抑。而背景恰恰又是迷迷<SPS=0711><SPS=0711>一片混沌,所希冀与所期待的往往只是五彩缤纷的幻影。于是下雨的天气,这个“我”总是面对着那个穿月白色绸衣的女人。“她在昏暗的房间里独坐,台下空无一人,观众已经散尽,午夜的暴雨象掌声一样从天而降。”从月白色绸衣的女人那儿,压过来的是逃遁不掉的恐惧。
这个作品的价值,就在“我”对爱的寻觅与追求中所漾溢出的那种极温柔的情感与这种极冷酷的恐惧的强烈对比。“我”其实并没有更多的要求,“只希望男人抱抱她,摸摸她的头发,然后她就甘愿承受一切艰难困苦”。而男人呢,天秤的回报只是在臂上留下一个用烟头烫的伤疤。一个伤疤意味着一个打掉的孩子。宁静的柔情最终只会被巨大无边的恐惧挤压成极微弱的呻吟,一星温暖的光亮最终只会冻僵在无边的凄冷之中。于是“我”只会象是黑色的鱼,在红得象铁锈一样的水里笨拙地游泳,或者就是死去或者就是跳出这乱糟糟的水。于是林白的结论就是:爱比死更为残酷。
其中有一些很有意思的见地。比如:“某个人存在而某个人不存在,这常常使人难以判断。你认识他他就是真实的,你不认识他他就是没有的。所以每个人都想出名。这跟爱情不一样,爱情是件相反的事情,说出来的都象是假的可笑的,不说出来才象是真的。”比如,“法斯宾德说,爱就是死,就是自虐,爱情的最完美结局就是婚礼和葬礼同时举行。”比如“如果男人太出色,受罪的必定是女人。”“有多少好女孩就有多少坏男人,坏男人是好女孩纵容出来的。”但我最感兴趣的是那个七色彩虹象花瓣一样开放在全黑的背景前的童年梦境。“我”的故事通过这条虹去解读,就增加了许多动人之处。
除了这条虹,还有很精彩的结尾描述:
“女人蹲在天井的青苔上,她捧着黑丝围巾拼命闻它的气息,早年那个美丽清纯的年轻女子的气息混合着吉长的雪白的绒毛从黑色的深处缓缓升起。指甲花腥甜的气味象四散飘飞的纸线纷纷落到女人的头上。女人困惑不解,她不明白为什么还会有指甲花的气味,她茫然地看看四周,月光照在天井上,一层明彻的清光。”
“哑姑娘阿兰后来披着一张床单光着脚从燃烧的房子里冲出来。她看见火光象烟花一样冲出来,浓烟灌到楼上从门缝和打开的窗户逸入。”
“火焰象洪水的波浪从斜构的屋顶滚下来,顷刻连成一片灭顶的光亮。火焰扭动着身躯疯狂地舞蹈着,火光中发出沉闷的嘶哑的清脆的爆裂声,听起来就象奇怪的鼓掌声。
读林白叙述的这个关于爱的故事,使我想起湄公河上漂荡的那首渡船。那首渡船上有温馨的阳光,而现在包裹我的,却只有南方阴郁的树林中那种粘济济、凉飒飒的暮雨。雨的气味在空中象鸟一样飞来飞去,纷乱而沉重。轻盈的湿气就象指甲花一样在徐徐开放。
(刘学江:《看喜》,《十月》一九八九年第五期;林白:《同心爱者不能分手》,《上海文学》一九八九年第十期)
朱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