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春》的作者毫无了解,但我很喜欢这幅小画。记得我选它时,曾联想到鲁迅所编《苏联版画选》中的一幅似乎题名为《熊之一生》的木刻。也是凭小小一幅画面,能勾起无穷联想。多么善良的动物,多么恬静的意境!
列翁·安德乌特是四十年代我旅英时很要好的一位友人。他生于一八九○年,如今想必早已作古了。他出身于英国王家艺术学院,曾游历过冰岛、北美等地,但他更喜爱非洲及墨西哥。除了版画,他还搞雕刻。记得他的画室里面摆着一把他亲手雕刻的椅子,椅腿做鹿腿状,筋骨嶙嶙,以假乱真。他还写过小说(《暹罗猫》)、诗歌和艺术批评。我很少见到像他那么健谈的人,风趣十足,能扯个通宵。
四十年代初,英国有些人士(如哲学家罗素)主张战后中国应以恢复古老文明为主,我则认为中国首先必须现代化。没有可靠的国防,只好仍听任人宰割。据此,一九四三年我在伦敦华莱士绘画馆做了一次长篇演讲,题为《龙须与蓝图》,前者象征古老文明,后者指工业化。转年由伦敦向导出版社用手制纸将这篇以及其他两篇讲演印成单行本。他们希望我请一位版画家专为此书做一幅木刻,我就找了安德乌特。承他在几天之内赶刻出来。图中“未来”二字还是我帮他填上的。万也没想到八十年代它又与国内读者见面了。
《战士之墓》的作者裘屈罗·海米斯是我住在伦敦柴尔斯区时的芳邻,她是安德乌特的高足。她出生于一九○一年,如果依然健在,也年近九旬了。一九三九年威尼斯举行国际画展时,她是代表英国版画界的七位画家之一。跟她的老师一样,版画之外她还搞石雕及木雕。她是位一根接一根的吸烟者。画室永远烟蒂满地,凌乱不堪。
袭屈罗更擅长的是花卉。在那本《英国版画选》第四卷(花卉)中,我竟一气选了她九幅。编选该书时,我挑的几乎统统是现实主义作品,惟有《战士之墓》比较抽象。作者告诉我,她是在战争期间横渡大西洋时构思的。当时纳粹轰炸机及潜艇在海上十分猖獗,而那时英国还没有北海石油,燃料均须运自远方。多少只油轮连同船上的水手就在敌机或潜艇袭击下,顷刻之间葬身海底。裘屈罗怀着对反法西斯战士的崇敬、哀悼之情,刻了这幅有点像太极图的版画。画面描绘油轮沉没那一瞬间的情景:从沉船漏出的油在海面上构成千变万化的图案。唯一向我们诉说灾难发生的地点及祸源的,是几只翻飞的海鸥以及画面右下角那个狰狞可怖的敌机阴影。
英国版画一个特征是笔触细致,象征性强烈。记得葛兰姆·苏泽兰的一幅《战后英国》,画的是从一片废墟中挺起的一朵红艳艳的玫瑰。画家的语言有时比文字来得更简洁直接,也更铿然有力。
一九八九年十一月十日
萧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