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读迟到了半年的《中外文学》,很偶然读到排在最末条的鲁一玮的《短篇小说二题》,吸引我的首先就是它的本色与朴素。它的开篇,既没有那种“阳光明媚的白天,我的名字叫‘沉睡的黑夜’”式的呻吟,又没有那种一开场就要“没日没夜地围着塌陷了的广场奔跑”的夸张,极散淡极普通就开始了叙述:
“那天晚上,你怎么想的?”
熊辉没吭声。
这两个短篇,一篇叫做《去理发》,叙述主人公熊辉去理发的过程。题名是《去理发》,题意的阐发却选择了主人公在去理发路上遇到的一件很偶然的自行车相撞事件。去理发实质只是一个意义并不重要的空壳,重要的是这么一个撞车事什里所蕴藏的生活的容量。作品非常细致地描述了熊辉的视角所看到的冲突与缠绕的过程。这是一次普通到了平庸程度的,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屡见不鲜的撞车事件。两辆自行车在一个交叉点上相撞,而撞车双方又是一对气质绝不相同的异性,于是冲突便不可避免。鲁一玮抓住的就是这一极普通的生活现象,他用五千字的篇幅,组织了一个由三个层次组成的结构。第一个层次,熊辉看到的是女人的蛮不讲理与男人的谦和忍让。在这个层次里,熊辉看到的违反交通规则的是女人。女人骑自行车从右边拐到左边,逆行,她违反了交通规则反而先发制人,说是男人故意撞她,并进而诬陷男人撞她是要流氓为了摸她的大腿,显然是那种耍泼的无赖的形态。第二个层次,是一个旁观老者向熊辉的讲述。从这位老者的角度观察,则事件的态势发生了游移。老者看到的是男人骑车方向出现错误,是男人伸过手,长长地伸出了胳膊。老者认为,这种事,压根儿就不该管。那么男人是不是故意要耍流氓呢?作者并非交代,但意图明显是潜伏着的,第一层次确定的道德评判也明显产生了动摇。第三个层次,一周之后,主人公熊辉继续去理发,在月光之下重新面对着撞车地点。这时他看到的是那天他没有看到的事实:那侧的沥青路面已经破损,凸凹不平。这时从他的另一个角度显示的是那个女人想要绕开那边坎坷不平的路面,她因为爱惜自己的新自行车。那么违反交通规则的还是她。而男人,又确实在相撞之中触摸到了她的大腿。这时争执的一切似都有道理,两者究竟谁是该谴责的?该被谴责的是不是仅仅是那不平的路面抑或是其它极偶然的因素?
这是一次非常偶然而又非常正常的事件,是非常偶然非常正常的事件中形成的一次非常复杂的冲突。在三个层次的叙述过程中,表层的简单的道德评判在不断深入地消解,在这种消解过程中,又在不断深入地提供偶然中各种存在因素之间关系的思考。这整个事件过程,充满了非常自然的错位:女人因为要爱护自行车而从右边拐到左边,男人因为应付措手不及的撞车而用手触摸了女人的大腿。女人不断地诉说男人的流氓经过,每一次诉说都造成了她的胸罩、胸罩以下部位甚至裙子下部位的暴露。围观者的增多不断地增加事件的喜剧气氛,围观大众同时又在组成了对女人的集体窥视。熊辉从旁观者的身份由于气氛的发展而变为主角,最终终于被女人愤怒地飞过来的链条锁打中,在医院里无辜地躺了一个星期。
这是一个非常精彩的短篇,这个五千字的短篇的精彩之处不仅在它的结构布局,而且在于它四分之三的篇幅中对争吵与围观气氛的把握。精彩在女人一次次无意识地在申诉自己被侵犯时,又在更进一步地造成自己的被暴露与被侵犯。这个过程看起来是一幅极不起眼的生活素描,其实内里却隐着许多很令人琢磨的荒谬。这种荒谬比那种浮在表层的刻意象征绝对要深刻得多。
比起《去理发》,另一个短篇《瞳孔里的世界》其实属于还没完成的作品。《瞳孔里的世界》叙述的是知青生活中发生的故事。那时主人公熊辉在知青点混日子,知青们闲得无聊经常恶作剧,比如躲在乱坟岗里吓女知青,熊辉当然是其中的组织者。这个作品中的中心事件,是知青们面对一个偶然出现毫不反抗的要饭矮子的态度。对待这个毫不反抗的矮人,知青们一个个争先恐后地显示自己的英雄形象。一场闹剧最终以悲剧的形式而收尾。矮人被熊辉的冲动打得嘴里、鼻孔里一齐流血,又跪在熊辉面前嘴里含混不清地说:“我不渴,不喝水,不喝。我要饭,吃。饭。”这时候,熊辉们的愤怒终于变成了哀叫,结尾也就变得非常动人:
“混蛋。滚。”
没人弄清楚熊辉此刻是愤怒还是哀叫。
那个小牛犊子重新回到地里。熊辉没回屋。月亮不动,也没有一丝云彩。矮人远去了,看不见了。熊辉记起在满叶沟时,他同伙伴们站在月光下,指着远处槐树林中的白房子,猜着白房子后身那座高高的坟墓里躺着什么人,看山人干吗要守着坟墓住。还有一次,他光着屁股在水中嬉闹,脚划破了,流出血,他没哭。
这个作品要描述的是迷蒙的心在一种偶然中的瞬间苏醒。在那样的一种背景下,熊辉们一颗颗年轻的心都处在茫茫黑暗笼罩之下的迷蒙之中。因为迷蒙,于是闲得无聊,因为闲得无聊就要寻找各种各样的刺激。矮人在这个作品中显然是鲁一玮寻找的一件道具。这件道具在一片昏沉之中起着一道闪电在突然之间耀亮一下的作用。它是一道闪电,它先是激发了知青们慵懒中的兴奋,然后这种兴奋的极致,恰恰又唤醒了被黑暗压住了的本来是明亮的童心。作为一件道具,它不可能改变知青们的什么,但它造成了熊辉们心的颤抖。这个作品精彩在于这一个也是很平常的场景的处理。从发现矮人开始,鲁一玮就一步步调节气氛,在知青们的状态背后组织了一种很热闹的阴冷氛围。情绪越往兴奋处发展,调子就越是阴冷。在这种氛围的强化下,矮人作为一件道具的作用不断上升为象征的作用。这个作品真正落笔之处,其实就在这么一个很短促的处理矮人的过程,这个过程中无一笔描述熊辉们的内心,表现的都是非常激烈又非常具体的动作,这些动作是那种极压抑的内心的极不正常的外露。激烈的动作推到极致,那种非常深刻的内心状态又一下子揭示出来,结尾方式本身就形成了张力。
这个作品遗憾的是它整篇结构的处理。在矮人出现之前,它用了五分之三的篇幅来描述熊辉们的迷蒙状态,描写他们如何恶作剧,如何梦见阳光下的童年,还有那首很稚拙的诗:童年,藏着人的幻梦/我和月亮都是微弱的星星。这五分之三作为矮人事件的铺垫,其实可以完全删去。矮人事件的每一步发展,其实都在提供关于迷蒙的暗示,而站在月光下熊辉所看到的童年又绝对超越了所有他关于童年的梦。鲁一玮在小说界可能还算是一位新人,这种舍不得割舍暴露了他在布局处理上的不够自信。因为要加强铺垫而丢弃了应该留下的空白,其实反而冲淡了在表现上显示了相当笔力与震撼力的矮人事件。
(鲁一玮:《小说二题》,《中外文学》一九九○年第一期)
朱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