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这些只是随手一翻所见,只是从唐僖宗到唐昭宗的一段时间。这是在黄巢之后,不能算在号称“杀人八百万”的那位齐朝皇帝账上。这是一千年前的记录。其实人吃人的事早就有。《公羊传》(宣公十五年)就记了春秋时围城中“易子而食之,析骸而炊之。”(《左传》同)唐朝张巡守城,曾食人。绝粮后食物的次序是:马、雀、鼠、妾、奴、妇人、老弱男子。(卷二二○)唐朝以后,宋朝的岳飞的《满江红》词中有“饥飧胡虏肉”,“渴饮匈奴血”,还算是“壮志”。值得注意的是,以上引的这些都不是由于天灾,而是由于人祸,不能埋怨老天爷。
五代时还在继续吃人肉的例:后汉有个大官“好食人肝。尝剖而脍之。脍尽而人犹未死。又好以酒吞人胆。谓人曰:‘吞此千枚,则胆无敌矣。’长安城中食尽,取妇女幼稚为军粮,日计数而给之。每犒军,辄屠数百人,如羊豕法。”(卷二八八)不作为粮食也可以被杀。后梁时一位刺史“尝台州吏议曰:‘吾欲尽杀百姓,可乎?’吏曰:‘如此,租赋何从出?当择可杀者杀之耳。’”太概是出不起租赋的就被杀了。他又“纠民为兵。有言其咨怨者。”于是“悉集民兵于开元寺。绐云犒享。入则杀之。死者逾半。在外者觉之,纵火作乱。”结果是“闭城大索。凡杀三千人。”到后晋时,有一个官搜刮太凶,“民多逃亡。尝出过市,谓左右白:‘人言我驱尽百姓。何市人之多也?’”(卷二八二)这也和杀人吃人差不多。可见百姓的用处是出租赋供军粮,没有粮食出,便以自身为粮上供。
为什么要吃人?因为没有饭吃。没饭吃,只好把供饭吃的人,拿来当饭了。由此我才有点明白,为什么从孔、孟、商鞅起,治国讲“经济”(古义)的都那么唱低调,要求的总不外乎让老百姓吃饱饭,加上国家(政府)有武器。“富、强”,“耕、战”,“王、霸”等等都是以此为基础,达到“府廪实,甲兵强”。原来几千年来,中国人大多数经常饿肚子。所以首要之务便是把肚子填饱。商鞅的“耕、战”不必说,孔、孟的抄一点看看。
孔子的只抄《论语》。说得不多,但很扼要。问老夫子如何“为政”,有不同答法。有一条最简明。他说:“足食,足兵,民信之矣。”(《颜渊》)有了粮食,有了武器,老百姓还能不信从吗?没饭吃,也得“信”。“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同上)可是没饭吃究竟不好受,可能会吃人。所以要提倡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雍也》又见《孟子·离娄》)颜回当上孔门首席大弟子,原来是他善于挨饿。他“屡空”,结果是“不幸短命死矣。”恐怕和营养不良有关。吃饱了又怎么样?孔子说:“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奕者乎?为之犹贤乎已。”(《阳货》)吃饱饭没事干,还不如下下棋。那时的“博”大概还不是赌钱,只比赛胜负。想来能吃饱饭的人很少,所以下棋消遣即可对付。若是很多,棋就不够用了。孔子的门人子路说得痛快:“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先进》)乘人挨饿去打他。这把“足食、足兵”的奥妙讲透了。
“亚圣”孟子更是把吃饱饭当作“王道”的首要之务。你看他把“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以及“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一遍又一遍的重复(《梁惠王》、《尽心》),说“文王之民无冻馁之老者”(少者免不了),断言只要让老百姓吃饱饭,“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战国时杀人如麻,比起“易子而食之”(交换孩子吃)的春秋时代,不会少吃人。所以孟子说:“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殍),是率兽而食人也。”(《梁惠王》)他宣称:要统一天下,“唯不嗜杀人者能一之。”因为“今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杀人者也。”(同上)“嗜”就是爱好成癖。“人牧”一词好。“民”就是被“牧”的羊。养肥了也不过是为的可以杀了吃。能不嗜好杀而养羊的当然是“王道”了。要“牧”而不杀,那是要求太高了。说“王道”能统一,可惜历史证明的恰恰相反。秦始皇算不上“不嗜杀人者”吧?在他以后统一天下而“不嗜杀人者”,仍然“未之有也”。孟老夫子苦口婆心恐怕也只是着重一个“嗜”字。杀人不可避免,能不成为“嗜好”,就很不错了。真是低调政治啊!也是他说的,“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活礼义哉?”(《梁惠王》)孟比较孔似乎更现实些。这也许是战国比春秋的时代环境“氛围”更严酷些吧?不过两位圣人都把吃饭当大事,这是一致的。(孔子讲究吃,不只是“食无求饱”,见《论语·乡党》。不过那篇未必是及门弟子所记,倒像是综合报导,难免有水分。)
“府廪实,甲兵强”是历来政治家治国的奋斗目标。吃饭第一,打仗第二。吃饭也为打仗,打仗也往往为吃饭,所以二者是“为政”之本。所谓“社稷”,说穿了就是土地和粮食。“民为贵”,不过是他们能种地长粮食“以供其上”,而且没有粮食时还可以贡献自己身体。“君”可就不行了,就得靠他们养活。所以孟子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尽心》)仍然是吃饭第一的道理。没人在土地上种粮食就没饭吃,没饭吃就要死亡,这还用说?
中国从古代、到近代、现代,好像是一直为吃饭发愁。人口多时愁,人口少时也愁。例如战国、五代,战争频繁,人口不多,地力也未尽,还是要以人为粮。所谓“救亡”实际是怕人家来抢粮食,自己吃不上饭,说不定还要连自己带妻子儿女都供外来人吃,这就要“揭竿而起”了。什么“天下”、“国家”大道理,不是说给老百姓听的。皇帝的亡国是失去财产、权力,即富与贵,和庶民的亡国是不一样的。“救亡”成为口号,是抗日战争前几年才提出的。日本军阀的“三光”政策是“亡”的具体含义。八国联军打进北京时,慈禧太后吃窝头,赛金花据说开仓放粮,也全是围绕着吃饭。刘鹗也是因为擅自开仓赈济饥民才被发配充军去新疆的。
吃人肉的历史已经成为历史了,但是能仅仅以不吃人为满足吗?吃饭问题还不能忽视。吃饱了再识字进而读点书,这恐怕是生存的最低要求了。可是为什么几千年间问题依然存在呢?原因可能是为求生存而生存始终是会原地兜圈子的。生存之外一个人还要生殖和发展吧?不前进就后退,正像识字而不读书,很快就会“复盲”一样。欲望无止境。大贤人颜回是不能作为学习榜样的。可尊敬,但不能吸引人去学他。“知足常乐”,“知足不辱”,这些教导是只有多少“足”了的人才会点头,却也未必能实行的。孔子还“知其不可而为之。”(《宪问》)孟子还说:“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滕文公》)不论讲什么中国、外国、古代、现代哲学思想,若忘了中国还有以亿计的还在忙于吃饭而且还不识字或识字而不读书的人的思想实际,讲多少豪言壮语、微言妙道,恐怕都是不中用的。高超的思想最多也只是在识字读书人的圈子里热闹而已。对症才能下药。《本草》、《伤寒论》当然要讲,治病还得“辨证施治”。我们的哲学祖师爷说的话还得时时记着。古希腊哲人说:“认识你自己。”孔子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为政》)“反思”一下,我说这一番话,说不定是有点“强不知以为知”呢。还是闲话少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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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克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