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年录》之作,主要是为来驳正溥仪《我的前半生》一书里有关罗振玉记载的“诬妄失真”,但是“年谱”这种体裁制约了作者,以致“本意未能充分发挥,尤其有许多重要资料也没能写进去”,于是又另成《庭闻忆略》,副题是《回忆祖父罗振玉的一生》。此书基本内容虽与《行年录》相同,但体裁改变了,并在多处作了补充。如《行年录》“清光绪二十七年辛丑(一九0一)乡人三十六岁”之下原谱云:“本年乡人长鄂农局校(按:指罗振玉任湖北农务局总理、湖北农务学堂监督),事甚简,王、樊(按:指在农校担任日本教师课堂翻译的王国维和樊炳清)除讲译亦多暇,乃移译东西教育规制学说为《教育世界》。初为旬刊,后改半月刊。”《庭闻忆略》记此事则作“农校的工作上了轨道,实际并不繁重,王、樊也尽有闲暇……于是《教育世界》创刊。在武昌创始,寄到上海刊印发行,最初是旬刊,后改为半月刊;最初专载译文,改半月刊后分为论说……等项目。先后五年,出版到一百十六期止。”所叙便较前书丰富充实,而且接下去又引前书出版之后新见到的《艺风堂友朋书札》下册邓嘉缉第二札中“叔蕴至欲教育世界(其书之名),可谓毫无忌惮”的话,笑当时冬烘先生连这个刊名也不懂。对读者来说,这就增益了知人论世的感性。
《行年录》载,罗振玉辛亥十月,携眷尽载书物赴日本,长孙罗继祖即于民国二年在京都出生,以后一直跟随在祖父身边。《庭闻忆略》记一九二八年迁居旅顺后的生活有云:“在这一段时间,每晚,祖父上床准备睡觉之前,见我侍侧,便拥衾小坐,和我闲话。谈的范围很广,上自朝章国故,下至一事一人,以及家世旧闻、个人经历等等,叫我把它用笔记下来,并给我起个书名叫《庭立纪闻》。”可惜后来没有能做到“随听随记”,六十年后重行追忆,“已经十遗七八”,只能述其概略了。《庭闻》牵缀连及不少清末民初的史事人物,饶有传统的笔记趣味,如记一九0四年在苏州创立江苏师范学堂,按照巡抚端方“不必强分畛域”的话,招生“不仅江宁省城,即扬徐淮海投考的”,一例凭文甄录,不受请托。“俞曲园先生这时耄龄还健在,住在苏州,祖父本应去谒见,但听人说,这位老先生惯好请托,如见面有请托,情面上不好拒绝,于是没敢去。”此类琐言细行,只能得诸故老传闻,后人听来,不啻霏金屑玉。
驳正的主要一节,是罗振玉与王国维的纠葛。书中条举故事,援引众说,详为辩解,但也有令读者摸不着头脑的话。如记王随罗辛亥东渡后突然写道:“社会上还有一派议论,说王太老实,自从认识罗以后,一直被罗牵着鼻子走,最后堕落成遗老,甚至有人说王老实得像火腿。”幸亏书末附录二《家乘点滴卜则》之六补充了一点线索:“观堂素寡交游,倘使观堂当年认识鲁迅,是不是他会像郭沫若所愿望和鲁迅所说像火腿一般地跟着鲁迅呢?”我们这才能从《而已集》查到“火腿”出于《谈所谓“大内档案”》一文的第二节。鲁迅说:“罗振玉呢,也算是遗老,曾经立誓不见国门,而后来仆仆京津间,痛责后生不好古,而偏将古董卖给外国人的,只要看他的题跋,大抵有‘广告’气扑鼻,便知道‘于意云何’了。独有王国维已经在水里将遗老生活结束,是老实人;但他的感喟,却往往和罗振玉一鼻孔出气,虽然所出的气,有真假之分。所以他被弄成夹广告的Sandwich, 是常有的事,因为他老实到像火腿一般。”
那时鲁迅在教育部,文中说他和G主事(齐宗颐)同被F总长(傅增湘)派去“试看”堆放在孔庙敬一亭里已用麻袋装起来了的所谓“大内档案”。鲁迅参加检查之后,对这批“文献”有他的评价,这且不去管它,但“老实到像火腿一般”显然并非讥刺王国维之成为遗老,更不曾说那是“跟着”罗振玉走出来的,《庭闻忆略》于此似稍有误会。至于“立誓不见国门”,可参阅《行年录》“民国元年壬子”下引录的《题比睿侨居图诗》,罗振玉自注“六年去国成先兆”句云:“予四十一岁至都下,言此行能行吾志未可期,六年更无所成,出国门不复入矣。”其上一年记事还有“欲谋出京而长物累累,行资无措,会日本友人有借所藏书画百件赴东展览者,拟售之充行资”,则鲁迅所说“将古董卖给外国人”,亦有由矣。“真假之分”那句话虽则斤量较重,但《庭闻》中记罗振玉和郑孝胥在伪满,都叫做“忠于故君”,书中却惜罗而诋郑,也似乎是从分析“真假”出发的。
《庭闻》既出追忆,不免小误。如说郑孝胥宣统三年“放了湖南布政使,又不敢到任而逗留上海”便是一例。按郑孝胥六月到长沙,闰六月初八日接印,次日接到湖广总督瑞<SPS=0701>密电,商派进京议外省官制,即于甘一日移交学使黄以霖接事。郑既到北京,而武昌首义,长沙响应,当时郑氏眷属尚滞湘中也。
《庭闻》专章记升允,最发人思。作者比较了中枢重臣和现任一些督抚后评论道:“庸中佼佼是升,升的历官以及晚节都和同时侪辈不同,他既不作权门鹰犬,也不受袁的利诱,尽瘁一生而死,识时俊杰当然于他无分,一腔愚忠尚可昭垂史册。日本内藤虎次郎赠升诗有‘绝代奇男王保保,可能痛饮岳爷爷,一联,以王、岳相比,评骘允当。”按王保保在《明史》外国传中有记述。元灭后,诸将、王子先后归附明朝,独王保保拥太子居和林,明帝屡诏谕之,不从。郑孝胥壬子六月初七日日记亦云:“菊生言,升允真王保保,可为人种增价!”从对升允的评价中,人们也就懂得为何罗、郑沦落关东之后仍能获得一些人的谅解了。被牵着鼻子服服帖帖跟着走,支使者原来乃阴森森几千年不散的鬼魂。这是作者无意给予而读者却能从此书听到的一记惊堂木。
有益多闻又启人思考的书总是值得一读的,《庭闻忆略》是一种。
(《庭闻忆略——回忆祖父罗振玉的一生》,罗继祖著,吉林文史出版社一九八七年九月第一版,1.6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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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