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炉边诗话》
我越来越厌读古诗文选读赏析串讲一类书了,因为选来选去无非那些篇,讲去讲来无非那些话,正如徐灵胎嘲“烂时文”所云:“甘蔗渣嚼了又嚼,有何滋味”?可是金性尧先生一册《炉边诗话》,却别开生面,给了我新的印象。
《诗话》中《李义山无题诗中男性的女性化》一则,一反传统注家把十七首《无题》都视作寄托和隐喻。“一定要把每一首都和令狐楚、令狐<SPS=1382>父子相联系,就未免有强作解人之嫌”;亦不赞成新派评家把“昨夜星辰”“凤尾香罗”一类妓席之作,都看成认真的爱情诗;在写作技巧上,也不赞成一味的捧场,举出纪晓岚“数见不鲜,转成案臼”和沈归愚“剪彩为花,绝少生韵”诸说,认为也有它们部分的道理。——这且不表。
尤其使我感兴趣的是,这则诗话提出了一个“义山诗中的性别位置问题”。为什么义山诗中,写给妓女、女道士的也好,确有政治、身世寄托的也好,甚至在圣仙祠庙中所写的,都充满着那么多的“艳情”?都要把自己置于女性的地位?作者的答复是:“蚌病成珠,他的一些有魅力、有光泽的表现艺术,常常是那种病态社会中变态心理的反射。”
“这也不仅仅李商隐一个人是这样。”作者广而言之:“张籍的《节妇吟》把自己比作强自克制的有夫之妇,朱庆馀的《近试上张水部》把自己比作即将去拜公婆的新嫁娘,宋代的陈师道为了表示对老师曾巩悼念的深挚,竟把自己比作‘事主不尽年’的薄命婢妾。这些诗,在表现手法上确有成功的地方,但我们如果想到作者本是七尺之躯的男子汉时,在审美心理上总感到不协调,不舒服,感情上像是被扭曲了似的。”接着又归结到义山:
“如果按照上述冯、张两位的说法(按:冯、张指《玉溪生诗集笺注》作者冯浩,《玉溪生年谱会笺》附《李义山诗辨正》作者张采田),那末,李商隐为了打动一个对他冷淡的高贵的令狐<SPS=1382>,就把自己比作在‘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的闺房中等待着‘刘郎’的女子,我们且不说‘妾妇之道’那类刻薄的话,单就作品的格调说,也是令人遗憾的。”
婉而多讽,金先生于此足以当之矣。以“妾妇之道”去侍奉“所天”,本是以香草美人自况的中国封建文人的一种传统。他如果能够在这方面更展开一点来谈,那就更加深刻了,当然太深刻了也未见得好罢。
读《胡适的日记》
日记是我喜欢的读物之一,不管是什么人的日记,总想拿了来看看。其实我并没有窥视癖,更没有为历史人物作鉴定的野心,不过想从中钩稽一点社会和文化的记录罢了。
中华书局出版的《胡适的日记》第28页记魏冲叔“一肚的牢骚,谈锋极好。他对于时事,极不满意,席上骂人甚多。……对于新文学运动,颇有问难,我一一答辩了,他颇满意。”去年我想写篇关于林魏合译小说的小文,想找点关于魏冲叔的材料,竟不可得,不图于此见之。
第32页记曹寅《栋亭全集·东皋草堂记》云“予家受田亦在宝坻之西”,此地离北京不过百里,离南京则远达六百四十英里,证以《红楼梦》第五十三回乌庄头到贾府进年例,“今年雪大,外头都是四五尺深的雪,前日忽然一暖一化,路上竟难走的很,耽搁了几日,走了一个月零两日”,推断贾府即曹家应在南京而不在北京。胡适当年考证《红楼梦》的情形,历历如在目前。
日记中流露个人感情的记录,也是饶有兴趣的。第211页(一九二一年九月十日)记去看莎菲即陈衡哲女士(胡适留美时好友,此时为任鸿隽夫人)云:“见着她的女儿,名荷儿。莎菲因孕后不能上课,她很觉得羞愧,产后曾作一诗,辞意甚哀。莎菲婚后不久即以孕辍学,确使许多人失望;此后推荐女子入大学教书,自更困难了。当时我也怕此一层,故我赠他们的贺联为‘无后为大,著书最佳’八个字。”
后六日为中秋,第215页日记中抄了自己一首“旧作”:“多谢你殷勤好月,提起我过来哀怨,过来情思。/我就千思万想,直到月落天明,也甘心愿意。/怕明朝云密遮天,风狂打屋,何处能寻你。/……”第256页日记后又粘附了陈衡哲一首赠诗,题为《适之回京后三月,作此送给他》,其最后两节云:“游了沧海大陆/重还去寻那曲涧幽壑/这三天的快乐/当时不觉心足/及后自思/何时方能再续//不能再续/只有后来的追想/像明珠一样/永远在我们的心海里/发出它的美丽的光亮”。这两首诗,在胡陈二人的诗集中,不知是否都照原样收入,照想应该是收入了的罢。
过去提起中华书局,想到的总是《中华大藏经》《大唐西域记》,古气盎然。打开《胡适的日记》,正如在柏林寺藏经殿内推开一扇紫檀色的窗户,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
读《牛津大学》
教育要“面向世界”,怎么面向呢?对于我这样既无时间也无条件出国去考察或参观或旅游的人来说,能够翻一翻袭克安所写的《牛津大学》,也就可以少补未能亲历“阿斯福”的遗憾了。
全书共分“环境和风貌”“历史”“现状”“导师制”“学生生活”“牛津的中国学”和“中国人在牛津”七章,从结构安排上,即可看出大家的章法。
“牛津大学是英国最古老的大学。它位于伦敦西北泰晤士河上游的牛津城,旧时当地牛可涉水而过,故名‘牛津’……”开卷伊始,即不能不跟花和尚一样叫声惭愧,原来0X=牛ford=浅滩固然知道,“旧时当地牛可涉水而过”的故事却直到今天才听说,真不能不为自己的孤陋寡闻而脸红了。
作者让我们乘汽车过莫德林桥,入高街,然后步行来到博德利图书馆的四方院:“这里本来叫做‘老学堂’(0ld School),四周的几个小门门楣上用拉丁文写着‘医学堂’‘自然哲学堂’‘文法和历史学堂’等等,是旧时讲课的地方。后来由于博德利图书馆的藏书越来越多,把课室挤走了。早在莎士比亚在世时的一六一一年,英国书业公所就承担了把各种新书(包括重印本)都免费送一本给这个图书馆的义务。起初他们以为这没有多少,哪知后来出版的书越来越多,博德利增添的书也就迅速增加,不得不把周围的房屋全都占用。这也不够,就把地下挖空做藏书库,很大一片,直到宽街。这还不够,又在宽街以北盖了座新博德利馆。这样仍无法应付图书不断增加的势头,只好把法律、医学、文学等藏书分散到别处去设立专题图书馆,这种小图书馆有五十多个。总馆藏书现已超过四百五十万册,以后恐怕要靠缩微技术来解决藏书的问题了。钱钟书在牛津时,曾戏译‘博德利’为‘饱蠹楼’,当时颇为流传。向达和裘克安曾先后协助图书馆中文部编目工作。”
从一栋建筑物来看大学发展的过程,既富文化历史的趣味,而且娓娓道来,文情俱胜,再夹上一点小掌故,放在上乘的纪游文学中,也无多逊色。再往下看,文科角(Arts End)用铁链锁着的中世纪手抄彩绘大本书出现了,食堂壁上挂着的写《阿丽丝漫游奇境记》的数学教授的画像也出现了,一八一一年被学校开除的雪莱,也“赤身侧卧”在四方院的西北角上。“这里为他塑像纪念,未免带有讽刺意味,不过另一方面,也说明学校还是有胆量改正从前所犯的错误。”
《牛津大学》是计划出书六十种的《世界著名学府》丛书中的一种。为了“面向世界”,六十种书并不算多,但愿其它各种都能写得像它一样富有文化史的趣味和价值。
读书小札
钟叔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