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赫赛于一九一四年生于中国天津,为一美国传教士之子,如今年已古稀,但仍眷恋第二故乡不忘,出版的二十四部小说报告文学等,其中有好几本是写中国的,如《感召》等。最近他又结集历年所写的中短篇小说出版《奔放及其他故事集》,其集锦十一篇中,就有两篇记载早年中国遭受美国传教士的精神侵略和美国军事干涉的行径。胜人一筹的是他以朴素纯真的文学笔调进行描绘,抒发他对中国人民的感情和怀念,字里行间则挖苦和谴责美国统治阶级对东方人的蛮横践踏。读后回味无穷。事实上这十一篇佳作,篇篇有特色,字字是珠玑,值得一读再读。现先将书中有关中国的《上帝的台风》和《万里迢迢》以及主题篇《奔放》择要作一简单介绍,以显示他那浓郁异国情调的文学特色和其深湛的内涵。
这部集子开卷首篇便是追忆中国景色的《上帝的台风》。赫赛此篇约作于一九四七年,是篇系他的童年回忆,彼时中国奉直军阀张作霖与吴佩孚在京畿一带混战,但外国传教士在各国驻华军队的庇护下,行动不受拘束,为所欲为。是年夏季,外籍侨民照例云集北戴河洋人特区避暑,因奉直混战,美国海军陆战队早已在沿海一带布防。赫赛一家住在海滨主管教士惠曼牧师的房产内,当时约翰·赫赛还不满十岁,不能随同父兄为美军服务,只得居家和年龄相仿的皮莱·惠曼在海滩上作“军阀”内战的游戏。他们对惠曼牧师的“自留地”植物园十分有兴趣,而牧师则只许他雇佣的中国“苦力”入内灌溉将护,别的人一概不许入内,皮莱及约翰亦不例外。某夜闷热异常,宿营在户外的两个男孩,偷偷将宿营篷帐移入植物园内乘凉,不料被惠曼牧师发觉,不禁大为震怒,雷霆之余将皮莱加以体罚,并禁止他和约翰来往嬉戏。第二天台风来临,翻山倒海,不但把整个植物园的珍贵树苗连根拔起,人们还发现这位平日在教堂里训人戒骄戒躁的牧师,竟在飓风中暴卒。稚气的约翰百思不解,最后在小说中写下他悟到的奥秘:
“至于植物园被毁,我很痛惜也感到十分沮丧。可是它的摧毁又似乎向我启示了上帝在指责惠曼牧师的骄横自大之罪。我从主日学校听到的神话中,逐渐体会出那位牧师的所作所为无非想创造——打算依赖中国苦力的汗水,而非上帝的帮助——一座属于他个人的伊甸乐园,以便独自占有祖先亚当的永恒享受。”
这篇文字完全出自一个天真无邪的学童口吻,语汇丰富又真实,而从成年读者的眼中看来,却有无限的欣赏价值和幽默讽刺的滋味。细读之余,不禁令人想起英国小说家毛姆(一八七四——一九六五)的名作《雨》的主人公——那位惯于作威作福的牧师竟在异国为一个妓女而丧失了道行,假面具撕破,不得不自杀以掩盖他的良心谴责。然而赫赛笔下的《上帝的台风》给人读后的隽永韵味却远为亲切和耐人寻思。
《万里迢迢》是一篇描绘北平“军调”时期的美军故事。篇首横着一条醒目的问号“你们军调来此为的是什么?”这原是一个值得追问的历史问题,赫赛使用巧妙的讽刺笔法,揭开了千百万中国人心中颇想知道的谜底。故事写二名美军,一老一少,威风凛凛从六国饭店住处出来,招乘熟悉的“人力车”赴协和医院“军调”部报到。两车在本来已很狭窄的东交民巷胡同里并行,因为要方便暂充向导的中年美军上校华特逊和老年上校安吉里斯对话。于是一场内幕就由此开始:
华特逊:真滑稽,他们一下把我们大批调差到这儿来,都属上校和中校级的……您这把年纪也远调来此,您知道底细吗?
这句来自中年军人的淡淡提问,勾起了年近花甲的安吉里斯心中的无限愁思;他们为什么要派遣上百名中校和上校到华北来?难道他们在“委员长”和共产党的和谈中不能多使用一些少校和上尉吗?再说在庞大的远东遣返中心里谁先谁后又是怎样安排的?为什么有些人早该晋级的至今还未落实,而有些人又敢试闯准将级别?他们为什么把我这个老兵调遣到这儿来?……
华特逊趁机得意地说:我是志愿申请来的。我看到大战即将结束而我没有经过海外服役,现在到中国似乎有晋级的机会,那就是说年事尚轻的这些人。
他接着又问:您学过中文吗?……说实在的,这件事作用很大。我在未出国前就在美国报名学了两个月汉语,您看我在耳闻调遣中国有可能时,就立即活动起来……懂些中文很起作用,至少对这儿的讨价还价有用。那些古玩商只要听到美国人讲中文,哪怕草草几个字,他们也把你当作中国通了。……在上海等船北上时,我还结识一位伴睡女郎充当活字典,她原是陪伴一位调回国内的陆军少尉的……。
安吉里斯老上校端坐在人力车上沉浸在无数往事中,自从一九一四年入伍以来,命运一直把他安排在上尉级别上,几次晋级都未成功……他想起第一次大战时就在休士顿西塞当个好兵,头儿拉斯姆生上尉颇满足自己的职位;这位上司一无所求也无一技之长,当然一无所成……安吉里斯那时也不过这位华特逊的年龄。如今来到中国北平,天天周旋在二种显然不同的中国人之间,装作替他们调停一次内战……我这个美国人对中国事务一无所知,又能干些什么呢?……万里迢迢来到北平都快一个月了,他们还拿不定主意,究竟想把我留在总部执行组还是上前线参加调查组去?……
华特逊上校则在一旁观察那所座落在王府井附近的教会医院假洋房,转过头来关切地问上校:您除了不习惯北平的伙食,别的都满意了吧?
安吉里斯又记起他还是年轻军官时,也是趁拉斯姆生上尉在半醉状态下反复不断地追问过后者就此终身安于上尉之职,拉斯姆生当时无可奈何地答道:“你这样问未免太伤人心吧?”……二名军官这时已到达军调总部门前,华特逊慷慨解囊付钱给他那位熟悉的车夫,然后走上石阶进假洋房里去了。安吉里斯不知所措,也拿出几张“老法币”交给车夫,显然为数太少以致拉车人紧随不放。安吉里斯看到附近没有美国军人的踪影,便怒气冲冲抽出腋下的短军棍,向车夫劈头打去,然后又补给一张纸币……。
主题篇《奔放》按其寓意可称为“墨西哥之梦”,原来是个中篇小说,自始至终充满浓郁的异国情调。但作者写来虚虚实实,开创了另一种未经人写过的格调,因此读来,如不进入作者有意着墨的虚实之境,是很难发现这篇小说写作的新颖与佳妙之处来的。它通过一位年逾花甲墨西哥美人儿的独白,追忆她在世纪初美国繁华世界对她的诱惑,和其后年迈思归故土的迫切心情。从她的口述中,以英语夹杂墨西哥西班牙语发出一种幽幽的思念,使读者不难体会到这位一度特具魅力的墨西哥少女的对美国社交生活的企慕心情,她年轻时钟情于一位白人大学球星的二人痴情生活,抱着浪漫蒂克的幻想,游遍欧洲名胜古迹,尽情享乐,其中不乏美国迷茫一代作家菲兹杰拉德夫妇的影子,他们是具有爵士音乐一代节奏和其生活方式的代表人物。在作者微妙的反高潮构思下,突出素有“维纳斯爱神”雅号之称的女主角,描述了这批迷茫一代人的晚年潦倒生活,而《奔放》的女主角虽身患绝症,却毅然作长途旅行,以重睹故土风情,终于在她忠心耿耿的老爱人陪伴下,盛装徒步到墨西哥边境,在故土上结束她热情奔放的一生。
这无疑是一部对世纪初美国浪漫主义田园式文学形式的套用,以达到对美国醉生梦死生活的嘲弄,作者一贯幽默辛辣风格正在此处大显身手。最令人回味无穷的是这一个并不强调情节的故事,偏偏选定以世纪初红极一时的女作家威拉·凯瑟(一八七三——一九四七)有关墨西哥印第安人文化探索的作品为对立面,既予以颂扬,又进行讥讽,发挥了行文中一种特有的效应。作者甚至按照威拉·凯瑟的成名作《大主教之死》(一九二七)一书中所展开的恶战路线,使《奔放》的男女主角追索当年的古迹。等到他们历尽风霜寻觅至此,那些原来筑在乎顶高山上的城堡,早已成了一堆现代商业化的旅游招徕品了。可是这位“维纳斯爱神”本着她那孤注一掷的性格和她女伴们的不同形像,颇似威拉·凯瑟的另一部名著《一个迷途的女人》(一九二三)的众相雏型。“维纳斯”女郎是个爱情至上的女性,她的人生观按她自己的话,……“(女人的)整个一生无非是孤注一掷的行动;那就是说,既然碰上一个肯以平等相待的知己男人,生活就该充满奔放的激情,不顾一切地投到炽热的情感中去爱护他……”她既认定这位不歧视肤色和社会地位的男人为知己,因而毕生对之忠贞不渝,然而到了暮年自知身患不治之症,终于幻梦残碎,却依旧强颜欢笑,挣扎着回到墨西哥去迎接死神的降临,这一结尾反讥了《一个迷途的女人》之落入于拜金主义者的陷阱。
《奔放》篇中涉及的各种人物,以有色人种居多数,也是“维纳斯”女郎所最为称道和乐于相处的人。尤其在女性队伍中谁也算不上是女权运动分子,多半是现代富裕阶级的享乐主义者,因而与世纪初创业者的精神背道而驰,她们只反映一种世纪末宿命论之群的颓废气息。这当然是符合赫赛当前所感受的美国气息,它似乎暗示人们对世纪初美国那种“生命之火在焚烧”的气魄早已消逝,笼罩着这群男女周围的却是世纪末糜烂生活的阴影。
约翰·赫赛的新作《奔放及其他故事集》的整个内容丰富多采,非笔者能在有限的篇幅中寥寥数句可以尽言的。这只是接获原作者赠书之际,就印象新鲜之便先择其与我国读者有共同感情和感触及有特殊风格的三篇优秀之作;复述供诸同好而已。
John Hersey,Fling Other Stories,New York,Alfred A Knopf,202pp.
西书拾锦
冯亦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