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砂茶壶》的叙述起于一九四六年冬,至于一九四七年冬,跨度整整一年。这是一篇写人的故事,叙述一个沾了点儿文化的边儿的小商贾的辛酸史。程宜福本来做中药生意,也曾穿过皮袍,有过风光的时景。做中药生意原本是不会惹事的,偏偏他要摆两个柜子搞古董,偏偏他沾了儒雅之气且得了一幅好画。得画过程完全是偶然,但这种偶然恰恰就把他的命途带入了他无法把握自己的漩涡。作品从现在时已经破落了的程宜福拎着紫砂壶清早赶到茶馆喝茶开始,紫砂壶只起一个引子作用,引出关于这个人物的两段故事。第一段故事是过去时的追述,追述程宜福卖画卷入那么一场纠缠的经过。构成故事的除他以外,是两个不同身份皆有钱有势的汉奸。故事基本构架是这两个人物为一幅画而显示的明争暗斗。这两个人物以比程宜福高一倍的比例介于程宜福两边,这种构思比例突出了程宜福形态的委琐与可怜。在这么一个结构中,落点在陆以密与陈钦昭这两个人物的对峙上,程宜福便失去重心不断被两种力牵制,成为完全失去自我控制的两种力都能使用的玩物,在黑暗的四壁间左右乱撞。这是作品的第一个单元,这段故事的结果,当然以程宜福的倾家荡产而告终。程宜福的第二段故事是现在时的展开。这是一段以一个泼皮王四合牵线而展开的故事。王四合的形象作为两段故事之间的中介,进一步提示了程宜福这个形象的委顿。王四合对程宜福称谓的更改,把程宜福生命形态在结构中的比例压得更低。在这现在时里,程宜福卷进的又是打上了汉奸印记的纠缠,故事形态则是居高临下的党部主任的直接的威赫。这是过去时那场飞来横祸的继续,从一种偶然开始程宜福只能在这种漩涡里被越缠越深,永远也挣脱不了外力所强加于他的厄运。最终他只能心力交瘁,萎缩成一团,整个人完全变成抽空了生命的壳,冻僵在风雪交加之中。
这完全是一种很古典的现实主义的构思和布局。故事是人物命运的具体说明,而其他人物的出入都为塑造这么一个非常具体的人物服务,通过这一具体形象的作用显示主题。程宜福这一具体形象,在这么一个框架里,确实是很具感染力。他每天清早非得喝茶,而喝茶又非要喝倪家茶馆的水,他并非真能喝出其中特殊的水味,不过为一种心理的满足。他落魄贫困,但又可以张罗伺候食客们而成为食客中的一员,换取一种微醺的麻醉。他有个摇头的毛病,越紧张越心里发虚越小心翼翼,就摇得越厉害。这样一个内心非常软弱,又经过一点文化熏染的小人物的形态,摆在那么一种国民党统治末年混混沌沌的社会景象之中,突出了那种隆冬寒气袭人的氛围。除这个主人公外,几个为塑造他形象服务的人物,写得最好的说话瓮声瓮气的王四鼻子。那种装腔作势和象变色龙一样的称谓与面孔的变换,刻划得非常生动。其次是那个党部主任吴厚仁。他说话里的“噢”的不断重复,形成了这个形象的性格标记。相比较,陆以密与陈钦昭多少有点趋于符号化,也许是这两个形态之间不好作性格区分的关系。
这篇作品,自然写得好的首先是人物,故事完全成为塑造人物的工具,故事因素组织的艺术氛围又能使人物各自显示出自己的生命形态。但这样的作品,它所提供的是一种生活的结构:以塑造一个中心人物作为结构的主体,其他人物匍伏在这个中心人物周围,突出中心人物的作用,又通过中心人物的作用直接凸现主题。这是一种很规则化的结构布局,在这种布局结构中起主要作用的是社会化的相互作用。这是对芜杂的生活状态提炼的结果,它根据特定意图所展示生活的层次多少又有些单薄与简单。
我觉得这其中吸引我的,倒是那种离我们现在较为久远的文化氛围。要是消解掉故事的外壳,有意思的比如说万寿祺与金冬心的那两幅自画像。万寿棋在晚明遗民中,确实不是个名气很响的人。但万寿祺工书画又精篆刻,朱彝尊曾称他“年少多才艺”。他的画上题词也颇有意境。记得他有一首五言绝句:“西峰上方处,台殿隐蒙茏。远磐秋山里,清猿古木中。”更有意思的,比如说端砚上的眼。据端溪《砚谱》载,青脉者必有眼,故腰石脚石多有青脉而顶台石莹净,端人称青脉为眼筋。《游宦纪闻》载,石之青脉者必有眼,嫩则多眼坚则少眼。石嫩则细润而发墨,所以贵有眼不特为石之验也。眼之品类,一一曰鹦哥眼曰鸲鹆眼曰了哥眼曰雀眼曰鸡翁眼曰猫眼曰绿豆眼,各以形似名之。绿翠为上,黄赤为下。《唐询砚录》载,端石有眼者,最贵谓之鸲鹆眼。盖石文之精美者如木之有节也。眼之美者青绿黄三色相重,多者自外至心,凡八九重其状皆圆有若描画而成。以色鲜美重数多而圆正者为上,其大者尤为希。有绝大者如弹丸。生于墨池之上者谓之高眼,生其下者即曰低眼。高眼尤为人所爱,盖以其不为墨所渍掩常可睹于前也。《砚史》载,老坑石眼外层有澹墨圆晕,眼嵌石中,其圆如珠。初磨见澹墨圆晕即眼皮也,越磨越大层亦越多,睛见而眼适中矣。再磨则睛去,越磨越小层亦越少,皮见而眼去矣。故宜眼处见睛而止,不宜眼处见皮而止。
这篇作品的叙述动机是通过紫砂茶壶展开的。画和砚只是故事中使用的为故事发展而用的道具。这两件道具皆具趣味,可惜用得不够,画也好砚也好,对刻划程宜福的形象没有起到点睛的作用,与他的个性生命贴得不近。它们的使用,只不过为故事添了一些文化气息罢了。有关紫砂茶壶,有两个细节运用很好。一是壶中积下的“茶山”,每次程宜福喝完茶只倒出茶叶,不经刷洗自然结成,为的是买不起茶叶时冲水进去,仍有颇浓的茶味。二是程宜福使用的茶叶,是喝过晾干,再泡第二次的。味道是没有的,但茶叶的形式是有的,就象他每天清早不喝倪家茶馆的水就吃不下饭似的。这两个细节都很突出程宜福的形态,但细想第二个细节说的也是茶叶而不是壶。这个最初给人以诱惑的紫砂茶壶最终摆在了大慈庵大阔师父的窗台上,成为了陈列品。说到底,这个壶的使用也有些可惜,好象并没怎么用就摆在了那儿。象这样一个框架的作品,其实应该把重心摆在使用其中的具有文化气息的道具上,要是把壶、画、砚用够用透了,我相信它的文化蕴涵一定会有更深的掘进。
(高岸:《紫砂茶壶》,《清明》一九九0年第四期)
朱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