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克是一位执著于生命的画家,他孜孜不倦地致力于《生命》组画的创作,直到死而后已。
画家焦灼地向人们提示:生命的价值何在?人生的意义何在?人类的前途又何在?这不仅使蒙克成为西方现代表现主义艺术的先驱,同时也向我们提示了一种哲理:
在整个世界将停止它的进程时,你的脸收揽了地球上所有的美,你的嘴唇深红得像成熟的果子,但是隐藏了一丝痛苦,一个僵死的微笑出现在你的嘴角,死亡即将来临,那条曾经束缚过世世代代人的锁链已经打制出来——它将继续束缚已经出生或将要出生的世世代代人。
蒙克是一位色彩大师。但色彩对于他并不仅仅被看作是塑造形象的物质媒介,而是被看作必须坦露的灵魂本身。他在色彩运用中所表现出来的条理性、象征性和美感方法都恰到好处,一种哀乐般的音响效果,浓于表现主义的情感特征。有时,他把薄薄的一层油画颜料直接倾倒在画布上,使它往下流淌,形成一缕缕网状的条纹,就像是流着眼泪,颤抖着画成这幅作品,从而把《弥留之际》的那种伤感心理刻划得淋漓尽致,令人忍不住要痛哭失声。有时,他又直接将颜料从颜料管里挤出来,厚厚地堆压在画布上,从而使作品中的人物性格表现出一种独特的面对死神时的力度感和紧张状态。他喜爱使用阴郁、昏暗的灰色调,通过简单而有暗示的色彩对比和不和谐的分布,渲染出死神降临时那种恐怖的凝寂氛围,给人一种沉重、压抑的同情效应。由此而形成了他常用的一个固定图式——阴影处理。大片深灰色调的背景下,潜藏着扭曲的幽灵般的黯淡形象,弥漫着沉默、悲哀的情思,预示着死亡的不祥之兆,就像是荒谬、不可思议的梦幻中,骚动着令人窒息的极度不安。从技术效果上来看,阴影给《生命》的主题增添了麻木、压迫和恐惧感,同时又给观者带来心理上的回旋空间,象征着一片消沉的无限思恋的情结和邃古的经验。根据荣格精神分析的学说,阴影(the shadow)是在人类进化史的漫长历程中所形成的一种集体无意识,在其中积淀了原始的生命冲动,这就难怪,为什么在蒙克的《生命》组画中,阴影的处理会如此地让人丧魂失魄。透过阴影的成形再成形,我们仿佛回复到了永恒经验的永恒往昔。
蒙克在生命的最后十年间画了大批《自画像》,真实地再现了一位历尽人生的苦难酸辛后面临着死亡的老人,向邃古的阴影反璞归真的悲凉心境。如在《下午二时十五分的自画像》中,画家似乎正要从椅子上站起来,两眼冷峻而又入神地凝望着不知来自何处的光亮;椅子后面是一片黑色的阴影,象征着死神的降临。这个阴影在蒙克的一生中紧紧地缠绕着他,有如阴魂不散。他那衰弱多病的躯体和神经质的思想上,已经深深地烙上了死亡的标记。这是一种临近大解脱的涅<SPS=0566>境界。
从阴影中幻现出来的人物形形色色、离奇古怪。有的似乎满怀猜忌、妒嫉和憎恨,有的似乎独孤、轻蔑而带有反叛性,有的显得惊栗、恐惧、骚动不居,有的显得苍白、麻木、心如死灰……这一群神志不清的狂人或白痴,有如骷髅鬼魅。佛陀曾将端正的形体视作“革囊盛臭”,蒙克则直接透视出莺莺娇软、燕燕轻盈的生命表象下所包蕴着的死亡本质。这是十分发人深省的。蒙克常常有这样的感觉,当他置身于川流不息的人流中时,却总是觉得孤单,如入无人之境。他在日记中写到:
……所有经过的人都露出一幅古怪的面孔,我感到这些人个个都在望着我,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所有的面孔都在夜光下显得那么苍白。我试图想个办法,但却不能够。我全身都颤抖了,汗水如雨水般倾泻下来。
这决非画家神经质的梦魇,而正是对当时社会中人与人之间冷漠关系的真切感受。资本主义创造了巨大的生产力,创造了高度发达的物质文明,但它同时又带来了人类精神文明的堕落和空虚。正如《共产党宣言》所指出:
它使人和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即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之外,再也找不到任何别的联系了。它把高尚激昂的宗教虔诚、义侠的血性、庸人的温情,一概淹没在利己主义打算的冰水之中。
生活在资本主义文明中,蒙克的生命充满了灰色的不幸。他曾痛苦地说到:“我继承了人类最可怕的敌人——有遗传性的肺结核和精神错乱症,疾病、疯狂和死亡是自幼就缠绕在我身上的三大恶魔。”(第78页)他在五岁时死了母亲,十六岁时死了姐姐,二十七岁时又死了父亲。这一切都在他的心灵上留下了不可抹去的阴影。而当他步入艺术界以后,又备受攻击。那些保守的批评家们把蒙克看成是一个艺术的门外汉而置诸绝境,他们称他为“丑陋的画家”、“一个骗子画家”,有人甚至号召所有的人联合起来,抵制蒙克“乱涂乱画”、“污秽淫猥”的画展。在蒙克那些以死亡为主题的作品中,显然有着对幼年时期与死去的和活着的亲人在心理上和道义上联系的追忆。如《弥留之际》、《病孩》、《死于病房》等作品,细腻地传达了他在母亲、姐姐重病垂危时的极度悲伤,以及他本人因患有同样的病而害怕死亡的恐惧。蒙克的时代,正是自然主义画风盛行的时代,病床上的一幕在当时也是一个相当普遍的主题。可是,没有一个自然主义画家在体验这一主题的时候,能够达到蒙克所画《病孩》之类痛苦的程度,这不仅因为画家本人也坐在那里,而且在那里所躺着的正是他所最亲爱的人。
<IMG=AB90214001>
然而,仅仅这样来理解蒙克的《生命》还是很不够的。《生命》组画是蒙克整个内心世界的坦露;而他的内心世界则是一架敏感的“留声机”,在那上面固然忠实记录了他家庭的不幸,而且也记录了他所生活的那个时代、那个社会的文化脉搏。死亡阴影笼罩下的《生命》之所以如此地灰黯,因为它不仅仅是对家人去世的悼念,更是对整个人类堕落的深深忧患,因此而具有超越嗟老叹卑的自怜感的象征意义和担荷人类罪恶的宗教承当精神。
在蒙克所有的作品中,最重要的莫过于《呐喊》,被公认为是对现代人类充满焦虑的现实的永恒象征。路上的栏杆斜斜地插入画幅,并向左边延伸;柔软而匀称的景物似乎有一种向下的拂掠感,把道路一直推向观众,前景上那个苍白绝望的形象<IMG=BB90214101>正恐惧地发出呐喊,极端孤独而又痛苦地振聋发聩!根据现代感觉的理论基础,光和色的效应能够引起“声”感,而“声”感反过来又能够强化光色效应。正是这一声呐喊,像魔术般地变幻出一种永恒的生命张力,唤起来自人类灵魂深处的疯狂。这一主题,蒙克曾以多种方式翻来复去地画过,最早的一幅于一八九一年春在尼斯以《绝望》为名展出。创作这一主题的灵感来自一次亲身的经历:一天,蒙克和两个朋友正在散步,太阳快要下山了,天空突然间变得血一样红,“我似乎感受到了一种悲伤忧郁的气息,我止住了脚步,轻轻地倚在篱笆边,极度的疲倦又使我快要窒息了。火焰般的云彩像血,又像一把把利剑笼罩着蓝黑色的挪威海湾和城镇。我的朋友继续地走着,我却呆呆地站在那儿,焦虑得不停地发抖,我感到四周似乎被一声巨大而又不断的尖叫声震得摇摇晃晃”。
《遗产》是《生命》组画中的又一幅重要作品。画面上,精神完全枯萎的母亲正在无声地哭泣,静静地躺在母亲膝上的那个病孩,用大而深邃的眼睛凝望着这个他无心闯入的世界,一副苍白、恐惧和乞求的神色。这种痛苦的生命,似乎使这个先天病态的小生物感到很奇怪,他那眼神似乎在发问:为什么?为什么生命是灰色的?画幅宽而空洞,但它的中心部分表达了一种崇高庄严的苍白意境,一种带有伤感成份同时又包涵着宗教涵义的气氛。类似这类表现母子关系的主题,是十九世纪资产阶级艺术中陈腐而平凡的老生常谈,而蒙克却化腐朽为神奇。他使自己的作品所包涵的思想内容上升到宗教的意境,通过与描绘圣母玛利亚和未成年的圣婴耶稣相类似的绘画图式,表达了一种大关怀、大悲悯的精神。
在蒙克的心目中,怀有一个很长时间的设想,那就是把自己的画变为一个艺术殿堂,而其中的塑像就用梦萦心魂的《生命》组画作为装饰。遗憾的是,由于种种原因,这设想终于未能付诸实现。
徐建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