兹从五十二篇中选出有关读书治学的佚文三篇先行发表,这些短文虽写于一九三九年,今之读者也还会觉得有益有趣的。
这三篇短文,使我似乎看到“投荒大似屈原游”的我这位三叔,心在中原烽火而身在天涯仍勤奋笔耕的佝偻身影。我从小就看着他每天和书在一起,屋里桌上床上满是书,从外面回来总是夹着几本新书。三叔这一生无论是在名古屋、北京、上海、杭州、福州,他都能有几分闲适,吃吃小馆喝喝酒,买上几本爱读的书。可是到了新加坡,在紧张的编务和繁忙的社会活动之外,要写作分析战局和国际形势的政论,即使如此他也还是写下了这些与心爱的书有关的短文。而至少在他初到新加坡的这一年,身边不可能有许多藏书,更不可能有线装书,虽然非常向往“如獭祭鱼”的乐趣,在无“鱼”可“祭”的时候,也只能单凭他过人的记忆和精力,来享受写这类短文的一点闲适心情吧。
郁风
一九八八年四月二十四日
图书的惨劫
倭骑纵横,中原浩劫中之最难恢复的,第一莫如文物图书。元胡金虏,原也同样地到处施过杀戮奸淫,然而他们的文化程度低,末劫还不及图书籍册。这一次的倭寇的掳掠奸淫,则于子女玉帛之外,并文化遗产,也一并被劫去了。
我所亲见之藏书家,如山东聊城杨氏之海源阁,常熟瞿氏之铁琴铜剑楼,吴兴刘氏之嘉业堂,宋元旧籍各具数百,明清以下之版本,无虑千万,现在则虽不全部被焚,也都已被敌人窃去。
江浙两省,小藏书家,比别处更多。藏书及数万卷的人,光在浙西一隅,亦有数十家以上,此次事起仓卒,大抵都不及搬走,这一笔文化损失的巨账,恐怕要数百年后才算得清。
我个人之损失而论,在杭州风雨茅庐所藏之中国书籍,当有八九千卷以上,最可惜的,是宋元明以来,及至清末之类书。上至太平御览及广记起,下至李氏五种,商务中华之辞书,名人年谱,人名地名辞典止,只从这一部门来计算,我的损失,要上四五千元。而有许多像同文石印的字类编等,系精本中之尤精者,即使有了钱,一时也收集不到的。
其次,是明末清初的禁书,因欲撰明清之际的小说而收集者,共有大小三百余部。
更其次,是清初的百名家词钞诗钞,及清末道咸以后的词集等将六百余种。
风雨茅庐所藏书籍,除中国线装书外,英德法日文书更有两万余册,英文自乔叟以前之典籍起,至最近尚在之詹母斯·乔斯(现译詹姆斯·乔伊斯),物其尼亚·伍兰芙(现译弗及尼亚·吴尔芙),诗人爱利奥脱(现译艾略特)止,凡关于文学之初版著作,十八世纪前者不计,自十九世纪以后,印行的书,总收藏至了十之八九,德文全集本,则自歌德以前之情歌作者算起,至马里亚利儿该止,全部都齐。法文著作,亦收集到了罗曼罗兰、安特来·琪特(现译安特莱·纪德)、去亚美儿为止。最可惜的,是俄国文学之德译本,自十九世纪以下,至《静静的顿河》第二册止,俄文豪的新旧德译本,差不多是完全的。
杭州沦陷之前,我在福州,当时只带了几部极简略的书在身边,后来在福州临时添买的古今杂籍到这次南行时止,也有二千余册了,现在尚存在永安的省府图书馆内。
此次南来,书籍一本也不曾带得。所以,每伸管作文,想写些东西的时候,第一感到不便的,就是类书的不足。
有许多书,为一般人所轻视,从来也不登大雅之堂的兔园册子,如八股盛行时代之《经策通》,我就藏有三部之多,就是这种等而下之的策本,现在也不容易找到了。
前几天,和几位喜欢研究旧诗词的朋友谈起,第一,大家都觉得在海外做文章时所感到的最大缺点,是中国参考书的不易得到,我所以想劝几位热心的前辈,能捐助出几千元叻币来办一小小图书馆,收集些类书,四部中之重要专著,及著名之总集等,来作研究的底子,则中国五千年的文化,至少可以保全得一部分,而吾道南行,炎荒热海,也得有一个读书种子的养源了。
一九三九年五月十一日《星中日报》
文字闲谈
一手民之误
唐诗小杜,“秋尽江南草未凋”句,有人说原本系作“草木凋”,木改成未,是手民之误,当时没有手民,当然是木刻师之误,这一误,却误得很有意思。
可是有些时候,却误不得半字,譬如江瑶柱之误作江淫柱,吴稚晖之误成吴雌浑之类。
手民之误,在外国也常有,最近还看到一则德国趣闻,只有晓德文的能够了解,原来德人称希特勒作领袖,原文读若“特儿·否(优)勒”,特儿是冠词,否(优)勒是领导者的意思,而手民误将冠词与名词排在一道,且误“提”(T)作“维”(V),于是“特儿·否 (优)勒”便变作“勿儿·否(优)勒”,领袖就变作诱拐者了。
说这些废话的原因,是为了有几个在我所写的文字中的错字,须订正的缘故。
第一,唐李德裕的那一首有名的诗,末一句是“月中清露点朝衣”,这点字实在奇妙不过,而前些日子引用的时候,却被手民误排作了“湿”字。
第二,在本期的青年月刊上,我有二十八字的一首打油诗,系赠给郭氏两姐弟的,原文为:
椰园人似月中仙,秋菊春兰各自妍。
南国重赓邦媛志,林宗林下记双贤。
“邦媛”用的是诗经<SPS=1722>风的成句,“君子偕老,邦之媛也”,却被手民误作了“郑媛”,郑与邦虽只差半字,但郑卫之音,却非正始之音,所以不得不辩。
二 永乐大典
大家都知道,四库全书,是由永乐大典的残本中纂缀成功的典籍,但永乐大典的编纂方法,真有点奇特。譬如说一个“天”字罢,将与“天”字有关的种种典故、物类,都抄进去,倒也未始不可,最难得的是,譬如“天章阁”三字之下,就把天章阁的一部藏书目录,也全抄了进去;“天随子”三字之下,则将陆龟蒙的全集,全抄进去的一点。
永乐大典的黄面大本,我只在外国博物馆及北平京师图书馆里看到过五六册原本,但这一种为释一字,而不惜抄入几十万或几百万字的编纂方法,觉得真是古今中外,决无其偶的创举。
一九三九年五月《星中日报》
獭祭的功用
《谈苑》谓“李商隐为文,多检阅书册,左右鳞次,如獭祭鱼。”清初毛奇龄的如夫人,也向人指摘她丈夫的隐事,说“大可作文,完全是抄的书”,獭祭的工夫与趣味,实在是别有天地,不足为外人道的。
宋明以来,文人的笔记,大抵是獭祭之余,用笔偶抄下来的东西居多,像《困学记闻》,《日知录》,《读书杂志》等巨著,且成了研究中学者所必读的书,就是由纪文达公作总纂的那部《四库总目提要》,亦何尝不是獭祭的成绩?
其次则轻松一点笔记,如诗话之类一书之成,也大都是如此的,抗战军兴之前,我亦曾于读书之暇,摘录过许多笔记,原稿一半在杭州,半在福州,因为不曾印行,现在也大都散失了,此刻虽再想续做这步獭祭的工夫,可是一则没有时间,再则缺少鱼类,却很难做到了。
不过有许多古人的名句轶事,间或有断片记得的,仍时时在口头脑际出没,若能补充写出,或也缀得成一幅倒翻字纸篓图,现在先写两段出来试试。
明初有临刑作口占诗者:“鼍鼓三声急,西山日又斜,黄泉无旅店,今夜宿谁家”。监斩官事后报知,受了明太祖的申斥,谓如此大才,何不早告,这诗记得《瓯北诗话》里亦曾记过。因此,又想起人传金圣叹临刑之日,天正大雪,他亦有四句口号的诗:“天公丧母地丁忧,万里江山尽白头,明日太阳来作<SPS=0347>,家家<SPS=1350>下泪珠流”。这比那“少年头不负,老去臭偏遗”的汪老先生,似乎口气还要沉痛一点。
前人说富贵诗,总以“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或“舞低杨柳楼西月,歌罢桃花扇底风”为例,我则最赏识唐李德裕的“内官传诏问戎机,载笔金銮夜始归,万户千门皆寂寂,月中清露点朝衣”和宋周必大的“绿槐夹道杂昏鸦,<SPS=1183>使传宣坐赐茶,归到玉堂清不寐,月钩初上紫薇花”的两绝,以其融融清雅,有古大臣的风度,并且非看到过皇都壮丽的人,不能赏识,像龚定庵的“各有清名传海内,春来各自典朝衣”,华贵处反从清寒一面来写,又是一种作风了。
一九三九年五月九日《星中日报》
郁达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