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泰勒之成为当代美国家庭婚姻的叙述人,追其根源可上溯到十九世纪英国女作家简·奥斯汀(一七七五——一八一七);安妮的作品与奥斯汀的杰作有一脉相承的关系。因为安妮·泰勒所写故事和奥斯汀的虽属同一范畴,但并不太多触及现代美国流行的离婚竞赛和婚外恋等,而是正经八百的严肃婚姻关系和家庭问题的探讨,同时又能反映现代人对家庭生活的种种怪诞思想和行动。加之她的文笔和故事情节既逗人乐又不乏内在寓意;故而广大妇女读者和鳏夫老单身汉都成了她作品长期畅销的对象。她笔下那种娓娓动听而又合乎情理的无数细节,从漫长的求爱叙起,一直到婚后生儿育女以至为人父母的永恒职责等,在读者的心灵中泛起阵阵涟漪。以至有人说安妮·泰勒的男女伦理小说,在婚姻的祭坛上仅次于凡人手持的《圣经》。特别是八十年代美国文坛较为消沉,评论界人逐渐感到文坛的萧杀,流派虽多而回春乏术,与三十年代的蓬勃气象相比,确似有老态龙钟之叹。不过安妮·泰勒的小说却能抓住这种文坛上的“更年期”,独辟蹊径,反映了美国现代家庭的喜怒哀乐,不得不令人刮目相看。其实她写的新作《预产期》的男女主人公并未脱离其他十部成功作所描述的世态,无非是平凡的家庭生活中的好事者与怕事者之间的戏剧性纠纷而已。
《预产期》的中心人物并不是书中尚未成婚的男女青年杰西与费婀娜,而是那位急切要当奶奶的摩伦夫人麦琪和她的慢性子老伴依拉。摩伦夫人是个正值中年、奔向更年期的健壮妇人,也就是具有作者一贯感兴趣的人物性格的人——不甘寂寞、热心过头的好事之徒。麦琪·摩伦选了一位沉默寡言的老好人依拉作为她的丈夫,真是一对天造地设的好搭挡。小说开始时叙述她正迈进一家著名的妇科诊所去消磨时光,偶然遇到她儿子的女友费婀娜因未到结婚年龄前来联系流产的事;她灵机一动,苦口婆心说服了这位少女把流产变为预产期,而且自告奋勇答应担起“奶奶”的责任,决心日夜守护料理婴儿,使杰西和费婀娜得以重返母校完成学业。不料事与愿违,杰西不愿继续上中学,一心只想当个摇滚舞明星,以摆脱平庸无奇的小城镇中小业主家庭的生活。事隔不久,小两口子因琐事吵翻,费婀娜一怒之下,怀着未出世的胎儿回了娘家。而自私刻薄的亲家母斯塔基太太偏又不准摩伦家人接近费婀娜,致使麦琪空欢喜了一场。麦琪的亲生女黛茜自幼爱好独立生活,不用父母操心便考上了大学,临行前批评她那位热心多事的母亲,说道“妈,您一辈子有没有意识到该有安静一会儿,做个普通人的时刻?”
这一家庭喜剧刚开始时,摩伦夫妇为了参加一位老同学的葬礼,第一次远离巴尔的摩故居到邻州宾夕法尼亚去度周末。遗孀萨利纳恰巧是麦琪的中学同窗,于是商定了要通过丧事重演三十年前举行婚礼时的热闹场面,表现对逝者最后一次的旧梦重温和敬意。宾主先安排好把三十年来同学中流行的最佳歌曲轮番合唱一遍。事情发展到合唱《爱情至上》一曲时,麦琪竟然不能自持,忘了长眠在客厅中的逝者,跑到卧室和依拉做爱,以至触怒萨利纳作为主人的尊严,大为不满,宾主因之不欢而散。
依拉以经营镜框店为生,这是为了奉养有病的老父和两位大龄不嫁的姊姊才继承下来的父业。他早年的理想是要当个大夫并以之为终身事业,可是中学毕业后,父亲因患心脏病不得不由他继承父业赡养家人。至今这一家人仍<SPS=0029>促住在小店楼上无法发展。依拉背负的生活十字架与年俱增,他本来是个内向的人,对人生际遇,完全认为是早已命定,不能自主的,一切努力不过是浪费生命而已;人们把美好的年华消耗在琐碎的纠纷和嫉妒之中,耽于无所作为的空想,到头来只能换得满腹牢骚和彼此埋怨……以他本人而言,年逾半百依旧为人作嫁,一无所获。为了解闷又解愁,他于为人子之责外,把精力转移到研究家用电器和机器修理上。逢到麦琪拉他去探亲访友,他便卷起衣袖为主人家义务修理,以躲避无谓的言谈。每当夜深人静,麦琪还喋喋不休于“关注”邻里悲喜事,他只能拿出纸牌来作戏,而且手段也越来越高。
麦琪也不是一位游手好闲的女人,自从中学毕业后,她便参加家庭病床的护理工作,一向兴致勃勃。对儿子杰西中途退学加入摇滚舞表演团的事,却和老伴依拉的看法不同。她认为儿子确有这方面的才华,只不过暗自希望他早日成家,不必漂泊异乡去演出,遇到她有病时能记住回来探视。依拉则对儿子不肯完成学业大失所望,看准儿子不是个成器之材,比不上女儿有志气考入高等学府。果然如他之所见,几年后杰西因为演不出什么名堂只好白天作自行车推销员,晚间在时髦餐厅作义务演出,分文不取只求“过瘾”。至于和女同学费婀娜发生恋爱,一起退学在家吃闲饭,麦琪不仅没有意见,反而主动提出收留这位未成年而已怀孕的儿媳在家待产。每晨准时唤醒费婀娜在阳光下作预产期深呼吸体操,以期减少分娩时的痛苦,并为摩伦家增添一名健壮的继承人。可是费婀娜每天懒洋洋地往地毯上一躺,大声叫喊:“什么深呼吸——你们以为我活到现在还不懂得呼吸吗?”麦琪毫不在意地答道:“哦,宝贝儿,他们发明这种体操,对你多么幸运呀!我第一次怀孕时哪儿有这么高明的玩艺,简直吓得我死去活来!我才不怕学体操做深呼吸,只要有效就行。我记得那时稀里胡涂生下杰西,抱着他回家时他们一点什么护理婴儿法也没有教给我,谁也没有发给我什么育儿合格证。到现在依拉和我对生孩子这一行还是个不合格的业余成员。”她接着唠叨不绝:“女孩子进学校读书,尽学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弹钢琴啦,学打字啦,管个屁用!天知道,谁也不教你们怎么当父母,结婚究竟是怎么回事,谁也答不上来……你学开汽车,还须要经过州政府批准的全套课程;比起嫁个丈夫一起生活,连带哺育一个活婴儿,开汽车又算什么稀罕事?”费婀娜听罢这席话,忙用手捂着脸喊,“天哪!天哪!”麦琪连忙安慰她说:“我看你能行,可别忘了还有我在你身旁当助产士啊!”可是真正到了分娩的紧急关头,人人慌了手脚,还是麦琪主持助产任务,急中生智总算及时送医院,赶上婴儿的平安降生。
有人把泰勒的十一部伦理小说与名家亨利·詹姆斯(一八四三——一九一六)所作媲美,称之为“宿命论式”的文学作品,既属现实主义范畴,又善于以谦和内向的观点对待人生。也有人认为泰勒笔下的女角,貌似操纵男角的命运,或吵吵嚷嚷故作惊人之态,实则同是小市民家庭人物,一副热心肠也阻挡不了男人们追求现代人花样百出的多变生活。然而他(她)们的最后归宿还是叶落归根,回到老家来度晚年,才算没有虚度一生。安妮·泰勒所写故事中那种听天由命、逆来顺受的信念,确实来源于欧洲生活的古老传统,有别于新世界的开拓精神。但事情偏偏发生在世纪末的美国,笔之于书而又大受欢迎;这只能说明一度以新世界自命的美国经过二次世界大战,确已年逾知命,失去了当年那种不知天高地厚只顾闯新的劲头了。安妮·泰勒的成功端在于恰如其份地反映这一世纪末的情调与思想,即为人所称道的“战后文学”之类。即使像《预产期》一书的麦琪·摩伦夫人爱管闲事,不时表现出不合时宜的疯疯癫癫,令人啼笑皆非,但她心里有数:这并不意味着她不懂得生活实质,生活本身并未变成疯人世界,人还得走该走的路,活得像个体面的“普通人”。
安妮·泰勒的小说触及了美国南方生活的深远根源和悄无声息的多方面变化,并非笔者在此短文中所能涉及,但读她那娓娓谈家常的笔法和热爱小城镇半田园生活的深挚感情,颇具迷人的魅力,实不失为八十年代末普利策文学奖获得者的一部写尽世情的佳作。
Anne Tyler,BREATHING LESSONS,A Knopf,New York,327pp.
西书拾锦
冯亦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