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踱到书架前,会吃惊地发现:久违了多少老朋友?这是些不必脱帽、不必寒暄的老朋友,可是却冷落了他们许久。这其中,吉辛就是一位。他的《四季随笔》读过好些遍了,可是也有好久没翻它了。现在翻开它,光这一句话就足以使人微笑而进入肃穆了:“在一切事物中我追求宁静,但是我得不到它,除非在一个角落里手执着一卷书”,这不是吉辛的话,是他所读的德国人恳匹司《遵主圣范》中的一句话,我想,恳匹司也是吉辛的一位老朋友。一种文化和精神的延续依靠着许多根线,而最坚韧、最牢固的几根却大概是这私下隐秘的几根。
吉辛一八五七年生于英国约克郡的威克菲尔城,是一个药剂师的儿子。在校读书时聪颖勤奋,成绩优异,但生性腼腆、敏感和孤独。还未毕业,因同情而恋上一位妓女,并为帮助她而窃钱、而坐狱(后来又与她结了婚)。他因穷迫无计,曾跑到美国谋生:在中学教书和为报刊写稿,后来还是两手空空地回来了。回国后不久,吉辛继承了一小笔遗产,并用这钱出版了第一部小说《日出而作》,受到有的人的激赏却销路不佳,后来他又陆续发表了一些长篇小说,最出名的有《新格拉布街》(亦有中译本)。但他仍然未能摆脱贫穷,并在前妻死后,又和一位凶悍的女工结了婚。这场婚姻又是一次不幸,直到晚年,他和一位颇有文学修养的女子结合,才过了一段短时期的幸福生活,《四季随笔》就是在这个时候写成的。不久,他就病死了,时在一九O三年。
吉辛的个人生活看来是一场失败,他几乎总是穷困潦倒。卡夫卡也可以算潦倒,然而他没结婚。梵高也爱过一个妓女,但后来他(或者是她)走掉了。构成一个人幸福的大部分因素常常并不是世界上发生的那些大事,并不是那些会载入史册的东西,而常常是他身边几个最亲近的人:妻子、儿女或者朋友,以及那些日常生活中的琐事。两次婚姻的失败足以使吉辛饱尝人生的苦辛,然而从这失败中却可以见出他的天真、还有认真。吉辛几位朋友也并不理想,死后都以屈尊的口气,以优越的怜悯态度来写他。吉辛几可以说一生都是不幸的,如果没有后面那一个结尾、没有后面那一个迟到的四季。
《四季随笔》原名《亨利·赖柯拉夫特私人札记》(The privatepapers of Henry Ryecroft),在吉辛写这书时他曾给它取名为《闲着的作家》(The Author at Grass),这三个名字都是好名字,这本书也配有这么多好名字。吉辛不是以自己的名义,而是以编集亡友亨利·赖柯拉夫特的札记的名义印行此书的,书中当然有自传的写实的成分,因为那正是在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候写下的,但也有渴望和祈想的成分。不过,这渴望和祈想也不是别人,而正是吉辛的渴望和祈想。
全书把许多零散的札记按春、夏、秋、冬四季编排。吉辛说作者是一个很受天空、很受四季运行影响的人。我相信,他也愿意把这书奉献给这样的人——反过来说,就是不太受人间喧嚣、街头吵闹、报章聒噪影响的人。吉辛很珍视他的这本书,他认为这是他写得最好的一部作品。他酝酿了近十年,写了两年多,他预料“在我的其它无益作品随着我的无益生命逝去时,这作品多半还会留存。”后来的评论家也是如此认为,说他的小说尽管好,但准不能使他进入第一流作家行列,而《四季随笔》却可以使他跻身于最好的作家之列。
译者李霁野先生在篇首详细地介绍了吉辛和他的作品,并引述了许多见诸于国外报刊和评论集,现在国内已很难寻觅的材料,我想,只有热爱吉辛并且十分认真的人才会这样做。他对吉辛的评述非常亲切而得体,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赞词能表示一个也译书的人对另一个译者的感谢,一个后辈对一个前辈的感谢。他指出来让读者注意的东西都是真正值得注意的东西。他还在后记中告诉我们一个有关这本书的动人故事。这书在一九四七年出中译本后,他知道陈翔鹤先生很喜欢此书,便寄赠了他一本。然后,“十年动乱初期,我已经同外界几乎隔绝,但有一天我突然接到翔鹤寄来的《四季随笔》。我想起往事,很觉欣慰,但也未觉怎样惊奇。以后我听到他含冤逝世,才知道这是他向我告别。我默默流了泪,没有向任何人谈起过这件事。是啊,除了默默悼念,有什么话可说呢?”人生诸多不幸,然而一本书能如此被人珍重地作为诀别之物,不是这本书的幸运,也是这本书的作者和译者的幸运?
在《四季随笔》中,可以最清楚地感到的也就是那时光、那时间的流逝。这时间自然是人所感到的时间,或人和自然共振和共享的时间,而这就构成了人的生命。我们有昼明夜昏,春夏秋冬,这是多么好啊。我想说,重复也是一种美,循环也是一种美。春天的时候,从六楼上下来,在我如此迟钝麻木的人的眼睛里:今年的绿叶和往年的绿叶看来并没有什么不同,今年的青草和往年的青草并没有什么不同,然而,我仍然感到一种美、一种生命的欣喜,而在那些感觉敏锐的人的眼睛里,在那些能叫出各种草木的名字、能分辨出绿叶的深浅、早晚的细微差异的人的眼睛里,这春天又会怎样,其欣喜又何如?四季使我们不枯燥、大自然亘古的织机永远使我们惊异。美丽的景色在时光的流逝中层出不穷,我们熟悉的环境的四时差异就足以使我们赞叹不已。就在我蜗居的一角,我也看到了春天海棠花热烈的迸放,秋天大花园的四角,山楂树上许多殷红的小小果实撒满一树,每次躺在草地上的时候,我就感到时间变慢了、生命拉长了,也只有这时,才觉得最对得住自己。
我不想引述吉辛对他的居处的四时景色的描绘了,读者可以自己去读。它并不象一般的游记——使你知道你没去过的地方的风景,你不会有你没去过那里的遗憾,但你可能有另一种遗憾,到一定的时候,也许不用到那个时候,你就会觉得你无需去远方了。因为很多东西不是用眼睛看到的,而是用心感觉到的——一颗宁静的、有所停驻的心。吉辛写道:“在我的生活中有一个时期,我被要到外国旅行的欲望所苦熬;在变化着的一年中,对于一切熟悉事物的不耐烦使我苦恼。我若是没有终于找到了机会逃脱,我灵魂所渴望的风景我若是没有见到,我想我一定会郁郁而死。但是,……(现在)我不相信我会再过海了。享受这个亲爱的岛上我所知道的一切,和我愿意知道的一切,我所余下来的生命和精力已经是太少了。”梭罗觉得有他的康科德就够了,吉辛觉得有他的英格兰就够了,你有一天也许会觉得呆在一个地方就够了,如果你能从你周围熟悉景物的四季差异中感觉到宁静、感觉到生命的韵律。我们不需要很多:
“上天的眼睛所访问的地方
对于聪明人都是乐土良港。”
人自然不能光靠景色生存。英国第一部词典的编纂人约翰生说:“一切用来证明贫穷不是灾害的辩论,适足以证明贫穷显然是一种灾害。”吉辛常谈到钱,也恰说明他总是很贫困,总是感到金钱的压力。由于贫穷 他失去了多少亲切的快乐和家常的舒适:和亲人难以相见,自禁地远离朋友,为挣钱而拼命写作自己不满意的作品。在小说《新格拉布街》中,主人公常常是焦急、苦恼地谈到钱,几个有潜力写出艺术杰作的人或因贫穷而病亡,或因绝望而自杀。十九世纪末,尽管英国资本主义发展已几百年,但一般平民和文人的生活仍然艰苦:阁楼、煤气、烟尘、石板路、黯淡的街灯、咯血的肺和缺少食物的胃,泰晤士河里没有鱼……今天的一个普通英国人也许会觉得住在一座没有花园的房屋里是不可思议的,而当时在新格拉布街的顶楼上却挤了多少衣食无着的初出道的文人。生活优裕的人如果想证明贫穷无害,那即便不是一种虚伪,也至少是一种隔膜。
在《四季随笔》中,作者则是幸福和后怕地谈到钱,并因此同情一切尚在窘境中的人们,为他们而祈祷,为一切住在简陋住所,难以称之为“家”的人祈祷。金钱甚至使美德也变得容易,“能够在小小浪费的欲望很强的时候,没有畏惧地花一点钱,是一件很愉快的事,但是能够拿钱赠予人要愉快多了!”金钱当然大部分仍会流到认为金钱是享受、是快乐、是权力、是名声的人们那里去,但我也祈望有一些会流到那些更懂得其价值的人那里去,这不仅是他们应得的,而且他们不会用它来造坟、修庙、大嚼乃至嫖赌,他们会用它来买书、会友和助人,当然,最重要的是用它买时间,他们会用金钱购买这人生最宝贵的东西:时间,或更正确一点说,是闲暇——一份可体会美、体会人生深趣的闲暇,一份可酝酿艺术杰作的闲暇。所幸的是这样的购买所需的金钱也很少。很多人不愿用金钱来购买时间,他们宁愿买来许多物件,然后成为它们的奴隶,这些物件开始确实是伺候他的,后来他就反过来伺候它们了,但他们若真有他们的快乐,这是不可以苛责于人的。他们要时间干什么呢?他们需要它的话,就不会用那么多时间费力挣取多出的钱了。闲暇在不懂闲暇的人那里分文不值。
《四季随笔》的作者是幸福的,他那时有了钱,有了足够维持三、四个劳动者家庭的进项,他可以每日安静地散步和读书,想写点什么就写点什么,不想就不写,然而,对其他尚处在苦难中的人们的同情呢?正义感呢?吉辛写道:“这并不是说,我的更大的同情变钝了。到某些地方去,看看某些情形,我可以最有效地将生活给予我的安宁毁灭掉。若是我孤离着,故意不向那面看,那是因为我相信:人世多一个居民、过适于文明人的生活,人世便可以更好,而不会更坏。受心灵鼓励的人,让他去攻击世事的不平,去无情叫嚷吧,让有那种天职的人去战斗吧。而我若这样,便违背了天性的指导了。若是我知道一点事情的话,我知道我天生是过宁静和沉思生活的人。我知道只有这样,我所有的长处才可以有活动的余地。半世纪以上的生活教给我:使世间变黑暗的错误和愚蠢,多半是不能使自己心灵安静的人所酿成;而救人类不至灭亡的好事,多半是从深思沉静中度过的生活得来。人世一天天越来越吵闹,我个人不愿在增加着的嚣嚷中加上一份,就凭了我的沉默,我也给了一切人一种好处。”
在接近书尾的地方他又说:“我并不是认为我的生活是其他什么人的模范,我所说的只是,这种生活对我好,而且在此范围内对世界有益。”
愿过宁静和沉思生活的人,何妨一读吉辛!
(《四季随笔》,〔英〕吉辛著,李霁野译,陕西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五年五月第一版,1.15元;《新格拉布街》,叶冬心译,上海译文出版社一九八六年九月第一版,4.00元)
何怀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