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维斯现已年逾花甲,但仍爱旅游生活;虽已移居繁华的巴黎三十余年,依旧风尘仆仆漫游第三故乡的西欧大小城市,游兴不减少年时期。而她日益成熟又丰富的优秀作品,正是她在流动生活中的辉煌收获,决非一般作家所能及。她既是《纽约人》的长期撰稿人,又是闻名的加拿大诗人和专业作家;她每有所得,必先投稿《纽约人》,或发表在加拿大各大文学刊物,同时又用法文刊载欧洲各种出版物上。单以发表于《纽约人》的篇幅计,已达百余篇之多,而年年入选美加短篇小说选更是与年俱增。为了纪念创作生涯四十年,作者自选早期精品及最近创作的作品二十篇,命名为《旅途集》,奉献她一生为其他散文家所疏漏而由她独得的慧心之作。
据作者自称,她的文学事业在半世纪中,分别在世界三大城市建立了她的“家”——除了出生地加拿大的蒙特利尔,首先以美国的《纽约人》为根据地,以后长期定居巴黎,最后则在西班牙的马德里找到自我探索的归宿地。早年双亲俱亡后,梅维斯先后就读于加美近二十所不同的学校,大学毕业后在蒙特利尔《标准》杂志社获得最初的职业锻炼。从一九五O年开始定居巴黎后,才专心写作;可是在一个较长时期内没有勇气发表作品,积累了大量未经问世的素材和原稿。她所以如此,端在生怕这些作品未达精湛标准面遭退稿,从而挫伤了她捕捉人们心声的灵感。这一独特的创作方法,果然在欧美文坛上为她获得声誉。她身在巴黎,可是难忘她故乡加拿大的美丽天地。她选定以散文和短篇小说为主要创作形式,她与同时代的加拿大作家如爱丽丝·蒙罗、杰克·霍金斯、盖·范特汉格等有其共同点,即认为:加拿大是一片人类最美好而未经开发的处女地,大地山川之文化宝藏,非一代人所能探索殆尽;面居心谦和的作家都自感只能捕捉其一二,所以他们都主张先从短小精干的作品入手。即使见闻广博如梅维斯也自甘以大手笔写小文章,摆脱大而无当的空架子,如此方能在涓涓滴水中探得冰山大川的神韵。因此在读者揭开这本《旅途集》的目录时,只见其中半数文章系选自五十至六十年代的作品,亦即这位当时还年轻的作家,对世态人情的最原始的印象。
《旅途集》从四十年前作者初涉人世开始,彼时她只身远离故乡,为了想在西方文化之源的欧洲找寻自我价值、定向和文学上“自量其才”的极限。这一初衷经过四十年的捕捉,终于在马德里开启了她的智慧之门;于是读者始能于其《旅途集》读到在最新作《不是少时》一文中作者的感叹:“多年来对一己的脾性始终犹豫难定……自认一旦摆脱那无法调和的出身之地,也许能在别的天涯海角找到我心灵的外廓。”按她所熟悉的语言和向往,先选定巴黎为学艺之处,这一住就是三十年;可是,这是块群雄争胜之地,幸而她的处女作受到《纽约人》的偏爱,因而一举成名。《旅途集》是她第八部短篇集,精选的二十篇内容包括四十年前出生于英法两国移民居留地佛蒙特州边境的故事。她从这些可悲的人物着手,明明是英语民族却想凌驾法属社会的文化圈。其次,她述说五十年代涌入巴黎的东欧难民和北约军事干部的不可一世之傲气。接着便是描绘六十年代的旅行家如何踩毁了西班牙南部葡萄园的圣地。再就是勃列日涅夫统治下莫斯科人的形象,既富有讽刺意味,又不缺普通人的情趣。重温半世纪来的故事给读者带来了新的意义。
至于主题篇《旅途》最为突出。她以诗人之笔写出旅行中的形形色色人物,那些深怀家乡习俗可想出外旅行随遇而安却不得其所者的困惑;特别是作者细心倾听旅途中同座人的谈话,闻其声又察其行的种种乐趣。例如酷爱体面的日本旅客偏忘不了本国的习气,与旁座者勉为相处,又时时提防失礼冒犯的尴尬情景。作者在列车上一路欣赏特备的芬兰陶器,沿途站上叫卖的炸鱼片、飘来温性啤酒的清香味等等。黑夜里列车不断穿越国境,在睡梦中频频传来报站的呼声——才过奥斯陆,随着便听到哥本哈根和阿姆斯特丹,惺忪中不觉随着人流来到赫尔辛基机场候机室。坐定之后才想起旅途呀旅途,一切须在晨曦启幕前完成,列车中转站已把那个孤单单的旅人脉搏凝滞,长夜倦眠的神志至此才缓缓苏醒过来:旅程即将行近终点,此后又奔波何方?令人不解的是旁座中一对度蜜月的法国青年伴侣,偏偏在窃听隔座美国老夫妇喃喃的拌嘴埋怨声。不同的语言显然有共同的烦躁感情能为旁人所觉察;前者十分好奇却又无法得知后者的争吵,端为何事?于是静坐一旁的作者只能保持缄默,不愿施展她双重语言的口才。同是天涯的游子,旅途之始的年轻人又何必过问旅程之末的幻灭者呢。原来那位美国佬在年轻时,由于厌倦于前妻的絮叨,曾悄悄带上他心爱的书本和唱片,遁迹欧洲,再也不回美国去;而后妻预感他重返芬兰的目的,不禁为之寒心。他大有再次抛弃他的后妻,从此不别而行。这一篇的主题似乎在于暗示:作为天涯同路人的作者在冗长的旅途中始终缄默不语;既未倦于人生之旅而又无求于新的前程。她只是试用市声和人语声代替文学的符号,记下了深邃的人生哲理。
梅维斯对双重语言的冥想,据说产生于童年卜居蒙特利尔的时期;可她一生努力不使自己受到任何一种人为的语言隔阂和歧视。对她的文学事业来说,人类共同语言莫过于那无拘无束的美妙市声和繁复的语音,因而在阅读她的作品时,读者能得到音乐般的奇异享受。与二十年代自我流放巴黎的美国女作家斯坦因相比,梅维斯似乎更为高超;她不象前者那样依赖文字结构和反复迭句来表达音韵的妙处,她宗的是“天籁”,是通过维妙的市声和内涵丰富的语音来传神的。她与英国作家毛姆所写的旅行记也不尽相同。毛姆虽亦曾以巴黎为第二故乡,却未能以旅居人的身份来传巴黎之神韵;他不过是个道听途说的海外奇谈收集者,始终未能品评出巴黎发出烦嚣声中的神韵来。有人把梅维斯的散文比作毕加索所画的抽象派人面像,在同一画面既看到正面像又见到其侧面图。而她的双重形象,则是人物与空间的描绘同时出现——语音和市声相和谐的再现,时或创造出特殊的和谐,时或出现极不协调的效果。例如《旅途集》中的新作《火山喷射下》,描绘一名诡计多端的外交官,无法自制地冲向裂开大口的地缝中去,结束一己的生命。她又以抽象的手法,在《四月小鱼》中记述了旅居者与本地居民间无可调和的隔阂和敌视,表现出一个矛盾:究竟谁是真正的土地主人而谁又是无法久留的闯入者?作者选用的题材十分新奇,略述一名美国籍富孀收养了一批欧战中的孤儿,以讨好当地居民,同时又按捺不住对他们的厌恶与蔑视,于是趁四月复活节来临时,以重金贿赂侍女把孤儿们送给她的礼物威尼斯玻璃鱼暗下毁掉。
从她旅居海外数十年的流动生活背景看,特别是她的早期作品,更多透露她的客居思想。在不同主题的小说中,给读者的印象是她在探索与追寻人生的真谛,而一无所获。但在她后期的作品中,她显然成熟和感情奔放起来,似乎找到了生活的实质而发挥了她的才华。她是位非常勤奋和严肃的作家,天天不离她的打字机,而在修改成稿中尤为绞尽脑汁一丝不苟。她虽然以写短文见称于世,但她告诉记者写短文毫不省心,有时比写长篇小说更难达到高潮难于结尾。用她的原话说:“创作生活与现实往往在平行的双轨思维中进行。思维中的故事情节最终必将与现实合而为一;两者有时自然吻合,有时却难以弥合,于是作者只能抛弃想象中的人与物……反正一篇短文的形式也必然始于一个中心形象的出现,这是构思的核心,情节逐渐环绕着核心展开,而故事也自行完善了。”至于什么时候以及如何促使这一核心形象的出现,也不是什么神秘莫测的奇事。梅维斯的经历使人回忆起海明威的每日写五百字的作业制,但她更胜一筹,长年随时随地向她的思维库输入储备。她曾经自白说:“任何一篇小故事总是来源于某一人物做出的某一行动……他和他的举动并不出自有意识的记忆,有时不过是思维中的一次闪烁,也可能是思维库中的旧事物,或来自不经意的阅读,多次旅途的见闻,无意中撒下的思维种子;有朝一日浮现出生活的表层,便成了我笔下的幼苗。”
这位尚在生活旅程中不断前进的女作家已发表了除《旅途集》(一九八九)外,尚有短篇小说《另一个巴黎》(一九五六),《我的心碎了》(一九六四),《帕克尼茨转车站》(一九七三),《世界末日》(一九七四),《来自第十五区》(一九七九),《家庭真理》(一九八一),《氢气球上的见闻》(一九八七)。长篇小说《绿水·青天》(一九五九),及《好光景》(一九七O)。传记一部《阿尔法德·特雷弗斯英烈传》(一九八九)。
(Mavis Gallant,IN TRANSIT,New York,Random House,229 PP.)
西书拾锦
冯亦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