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花了三年时光,退出旋风似的社交活动、舞会晚宴等等的夜生活,专心致志于观察八十年代由童年至少年在破裂了的家庭中生活的人之感受和成长。这些青少年的遭遇是被迫迎合那不断更换的家庭环境和其男女主人的脾性;或是随着职业妇女的单身妈妈,在冰箱和录像机之间度过孤寂的童年。今天安·佩蒂已向文坛贡献出她的初步研究成果,这就是她的新作《威尔的写照》。
全书分三个部分:(一)被弃的妈妈;(二)两个爸爸;(三)孩子手记。故事开篇时,被遗弃的妈妈乔苔才二十多岁,而那位据说生来从未见过生父的孤儿却已长到四岁,他们住在弗吉尼亚州夏洛茨维尔小镇上。乔苔一直向往于成为一个艺术摄影师,可是小镇的人们却只有逢到婚丧喜庆大事才去请教她。即使如此,她也从艺术的角度来摄取这种呆板的礼仪,给人们在婚丧过去若干年后,仍能留下美好或哀痛的记忆。她虽然孤单一身,既要抚养孩子,又需为一己理想事业作奋斗,日子过得并不舒畅;但她又从来没有考虑过再婚和重组温馨家庭的打算。另一方面命运之神却给她送来一位画家梅勒,他不仅欣赏这位女摄影师的艺术才华,尤其对她那个接近自生自灭的孤儿威尔发生兴趣。阴错阳差的妈妈偏偏又把艺术事业置于两个男性之上。她深信自己今日虽默默无闻,然她对抽象派艺术的努力却正在日益成熟,若能有朝一日作品被纽约画廊选中,决不会比别人的作品稍有逊色,所惜者是入选无门。
第二部分叙述威尔两个父亲截然不同的面貌、个性与感情。有一天威尔在梅勒陪同下去佛罗里达州访问画廊主人赫惟勃之际,顺路去探视生父惠恩不遇;此时惠恩正与新情妇谈情说爱,把威尔托给第三位夫人柯基照顾。威尔失望之余,只得提前回家。不料临行前恰巧看见生父因犯猥亵幼女罪被警察逮捕。威尔于是闷闷不乐随梅勒回纽约去与妈妈会合。
第三部分是以手记形式记述威尔在梅勒爱护下获得了慈母般的抚爱与理解及同情。事实上乔苔一心想在纽约画廊成名,既无心思回报梅勒对她的诚挚爱情,更顾不上对威尔的母子之情,只有一心一意通过赫惟勃的大力相助将摄影作品选入画廊。二十年后,乔苔果然如愿以偿,闻名于艺术摄影界,然而与威尔的关系却愈益疏远。在威尔的记忆中,生父惠恩的形象早已淡漠消失,而对一直陪伴他的梅勒则感情弥笃。就在这位青年几经情感上的挫折,达到快成家做父亲之年,梅勒仍在他的画室里等待乔苔翩然归来和他结婚。这位代职父亲把二十年来的威尔成长过程写成手记,从他出生、被弃、智力开发、初恋、服兵役、吸毒、交友以至于经历的各种考验和成败,威尔的雄心壮志和天赋缺陷的克服,包括生活中正常和意外的所有险滩,如实记载。但这本威尔手记却非出自生母或专业心理学家之手,而是由一位潜心爱慕威尔生母,却又把全部情感倾注于义子的代职爸爸写成的。这部手记情感之真切,莫不使读者为威尔及其代职爸爸一掬同情之泪。这是一部为美国读者所写的故事,特别是作者安·佩蒂自己并无子女,而通过细微观察写出这部为九十年代家庭设计“新意”的小说。实质上是作者为美国社会的家庭问题提出了个新的课题。
分析《威尔的写照》中的主要人物——生父惠恩,假父梅勒和妈妈乔苔及儿子威尔,并不陌生,他们都在安·佩蒂的其他小说中出现过,只是时空有所不同而已。惠恩这种风流倜傥,为女人报以青睐的“理想情人”,而又生性不羁见异思迁,惯于夺人之妻作为报复手段,这种男人是随处可逢的。例如佩蒂小说《佛蒙特》中那位狠心抛弃发妻的丈夫;或是《焚烧的屋宇》中男主角法兰克凌辱女友到鲜血淋漓程度,才与她分手;惠恩同属此类人物,但是他进而抛弃新出世的婴儿才撒手离开乔苔。梅勒是佩蒂笔下的正面人物的典型,是过去未着重写过的。他表现了忠贞不渝,敦厚慈爱的一面;这种人物也是作者在美国文学创作中一次新的探索。按佩蒂自己的话说,在写作这部小说的三年时间内,最伤脑筋的不是写作本身或什么有关技巧的问题,而是如何在感情上不以说教者的口吻来传递新的想法。经过前后五次改写才感差强人意,把四条传奇式的故事线索交错编织成一部有血有肉的小说,其中人物性格相互衬托而又各不相扰;最后结局竟然完全超出作者的预想,使安·佩蒂也惊讶不止,视为一部“怪异的产物”。
安·佩蒂的创作风格是结集现实生活中无数细节,却又非常精致耐人寻味;她的故事从不平铺直叙而且清淡如水,然而能在平凡中见异彩,至今在青年一代中未有超于她的。如构思新颖,类似性格的人却具有极不相同的遭遇和归宿,因此读来十分清新真切,不落陈套而又不公式化。这就是她煞费苦心所探索的“新意”。《威尔的写照》有作家一己的身影和理想,如她的业余爱好就是艺术摄影;而与画家林肯·贝莱结婚后,生活得美好和谐;跨入中年后,仍不想生儿育女,尽管她的故事中少不了孩子和小狗。她对来访的记者说,“我喜欢保持生活中美好的神秘感,即使为了写成这部以一个享受不到应有父母之爱的儿童的心理状态,我也暂时不能有自己的孩子。试想一个终日坐在餐厅地毯上用两架电动打字机轮番写作的妈妈,能同时照顾好三岁的孩子吗?越是秘不可解令人迷惑的人和事,越使我思路汹涌去探索人性的力量……我不能让平淡的生活陷入更平凡的事务中,脱俗升华在文学创作中不是件易事,写作愈难愈能推动我去探索;既成事实就没有必要再去写入书中。”一位没有孩子的女作家居然写出一部使人折服的童心故事,不免发人深思。为了解决这一矛盾,她让书尾出现二十年后的威尔,在他成婚之夜收到梅勒赠给他的亲手笔录的《童年手记》,不仅解开了威尔童心之谜,而且暗示了作者愿世上赤子之心代代相传,永不泯灭!
笔者记得安·佩蒂在主编《一九八七年美国最佳短篇小说选》时,曾谈过她对文艺思想的看法并作了阐述。她一贯所追索的是青年一代的“新意”或新动向,除了捕捉他们飘逸无定的意外行动,突发的惊呼与追随新奇感外,对“出人意料”这一概念的涵意既广又深。并非如一般读者看待她的作品是那样带臆测性,她生活在青年群中,注意到年轻一代要追求出奇效果的种种行动,以摆脱一切束缚幼苗成长的阻力。有时他们通过诗歌、文学和艺术品进行“再发现”,在生活矛盾中找到一己情感的抒发和升华——小自参加一次亲人的葬礼,大至经历战争;在水中没顶行将淹溺时的挣扎,也可能是在黑夜里一次小小的失足,汽车方向盘失控等,直到倾家荡产,哥儿们遭殃,电死和想像中的电刑等等大小事故,无不构成平凡生活的不平凡性。对许多人来说,生活犹如在万花筒中找谜底,因而求助于文学家之力。有些人则于欣赏文学作品时,除素材外还讲究平衡性、结构和相应的遣词用句;否则对作品视之为索然寡味的陈套。但文学素材的惊险刺激价值大抵不及报上的社会新闻,而其超越的启示作用,却能于平凡处见到。青年对新鲜事物的欣赏力尤为强烈敏感,文学家不仅有责任满足这一要求,而且将全部才华用于发现“新意”和展示其特殊美感。从另一方面来看,作家还有义务培育青年一代对艺术真伪的辨认和“免疫”力。
至于安·佩蒂的作品和其选材总是在于突出一代“新意”,以替代陈旧的意识。她于九十年代始,在创作中更显得成熟而胸襟开阔,一变她在八十年代时,囿于失意青年的唉声叹气和无可奈何及无所作为的姿态,这是她的一大新发现和新起步。
Ann Beattie,PICTURING WILL,Random House,NewYork,pp.230.
西书拾锦
冯亦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