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读到一个很陌生的作者的一篇不起眼的作品,一开篇眼前就有闪出一星青绿的那种感觉。
陈老师个子很高。他常穿一件灰布中山装,两肩膀瘦塌塌的,背脊骨却像竹竿一般直。
这开头不由得就令我想起阿城的《棋王》的那种语言感觉。记得《棋王》的开头就是这般散散淡淡地洇开来的那种韵味:
车站上是乱得不能再乱,成千上万的人都在说话。
《小学老师》的标题未免有点过于平庸。它老老实实,描写的就是三个平平淡淡的老师的形象。关于这三个老师的故事,都没有什么突出出奇的地方。第一位陈老师的特征是瘦,瘦得背脊骨还要挺得笔直,于是像竹竿一样直溜溜的。陈老师因为瘦,才显示了他在拨石算盘时的力气;而也正因为他在算盘上显示出的功夫,身子虽然轻飘飘地走在乡间农舍之间,其价值也就得到了大众的承认。第二位薛老师的特征是漂亮,漂亮的具体化就是木佬佬细的腰和油黑的两条大辫子。可惜在乡间农舍之间,漂亮却并不存在价值。这位薛老师从城里来,可她从城里带来的文化却没给这个乡村带来什么应该带来的东西。最终,她是摔倒了一个门牙散失了她的漂亮之后离去的。能留下的印象,只有那颗玉牙。第三位秀才一身肉疙瘩,结实强壮。他的绝活则是能写一手胀鼓鼓的很黑的字。因为他的字写得黑,他的字也就写得好。于是他在乡间这一世也就做得满满的了。这三个老师的故事,就故事而言,真正出奇的是第三位秀才为他堂客熬的那味药与他最终用抖抖颤颤的笔深深浸进棺材木纹里的那种墨迹。
《小学老师)一组三篇,通过我的视角,记叙的都是很琐碎的事情。比如陈老师如何上各家搭伙,他堂客如何帮他洗完衣服坐在河滩吸烟。薛老师如何使用煤油炉与小锅铲,如何喜欢吃鸡。秀才如何上各家号字,如何偷偷做贼一样埋自己的死孩子。但每一篇的琐细事情,却都纠缠在一个事件上,通过这个事件来突出这个具体老师的形象。《算盘》中突出的是陈老师的搭伙:因为吃不饱于是自己胳肢窝里夹个面盆碗,因为怕别人说他搭伙占便宜,就自备一个粪缸,给搭伙人家送肥。《玉牙》中是通过哭虫的青春期骚动来写薛老师:从哭虫帮助薛老师杀鸡开始,往马桶里放蚯蚓,摸脑门,恶作剧占便宜到设陷阱,焦点一直对准哭虫,通过他的行为来表现他的心理状态。而写哭虫的目的却又是为了折射薛老师。《字墨》突出的就是黑墨的意义,这是乡村人的价值观。整个作品层层铺垫就为了突出秀才抖抖颤颤写下的绝笔的效果。三个老师,成功地描述出了三种不同的形态。而这三种很具体很生动的形态,又都是靠非常扎实的一件件细节勾勒出来的。比如陈老师:“举起一只手,掌片子在横梁上挡一下,然后头再探进横梁里去”,为的就是爬楼梯时不弯一下腰。他蹲在小茅坑边方便,“两脚尖踮得很高”,为的还是背脊不弯。后来他在缸边为稳住重心,专门打了一根硬木桩,以便两手抓住木桩。“天长日久,那木桩沾满了粉笔末,风吹雨淋,就结成许多龟裂的小白块。”比如薛老师:“她有两根大辫子,很油黑地服在木佬佬细的腰眼里”,“像两根乌梢蛇”。她熬不住笑,会“将手掩在鼻子底下,肩膀一抖一抖的”。生气的时候,也只会脸色很白,“拿眼睛死死地盯住我们”。再有,就铁青着脸,“摇摇头,很无力的样子。”秀才土生土长的,在乡间就显得洒脱多了。他犁地犁出蕃薯,就用脚踩在土里藏起来,很得意时就会哼“小姣娘”的小调。他一号字就有饭吃有酒喝,三四碗酒落肚,一肚子墨就要晃荡起来,于是“说一餐话,口水能接三碗,哗哗叭叭,下小雨一样”。最精彩的是他磨墨的样子:“墨黑不黑?他用小指甲勾出一点,点在掌心里,放亮处照一照,不黑,再磨。”这样精致的细节都是日常很用心地采撷来的,它们准确地架构了一种种行为方式,于是这些老师便一个个都活灵活现,绝没有那种从标本里脱出来的酸腐气。
我想,这里通过算盘、玉牙和字墨这三个聚光点,力图勾画出中国乡村的那么一种文化背景,通过农村人眼里的价值观来启示我们触摸中国农民的精神状态。这个作品中包含的三个短篇,平均每篇六千字,它们都非常浓缩而严谨,像是把水份都挤去了的样子。表面看篇与篇之间情节上没多少勾联,但组合起来,又觉得内中有很具匠心的结构。如果把《算盘》看作整篇氛围渲染的引子,那么中篇《玉牙》就像是通过一段回旋,来酝酿进一步的气氛,到终篇《字墨》的结尾就形成提升以后情绪产生的比较大的跌宕。这三篇作品,第一篇与第三篇采取相同的视角,我的视角直接面对老师,在层次上形成一种前后的递进关系。夹在这两篇之中的《玉牙》却中间加进了一个哭虫的形象,这在结构上就引进了变化,通过哭虫来表现我的视角,哭虫这个形象的增加就弥补了三个老师的平铺直叙,也丰富了结构的层次。这三篇之间,落笔有轻有重,在轻重之间显现出布局,在布局之间显现出层次的错落。它的结构令人想起奏鸣曲式的呈示、展开与再现,快板、柔板、回旋曲式的快板。在这个结构的结尾处,秀才的一个又一个死孩子,他堂客的病与那帖药,他的手溃烂后写下的那绝笔,因为笔力的集中,有暗喻渗透进去,明显造成了象征的意味,使再现部的氛围得到了进一步的扩展。但我认为处理的最好的还是《玉牙》在中间以柔漫的笔法形成的分解、移调、复合处理。单独读《玉牙》,重心整个儿转移到哭虫身上,使阅读产生有意味的变奏。而把三篇连贯起来,重心则又会从哭虫转回到薛老师,这种效果的形成需要很高的重心把握能力。
当然,说到底,我最喜欢的还是这篇作品的语言。它似乎并不使用很多的颜色,只用淡淡的水粉,无拘无束、自自然然、散散淡谈地就画成了一幅有韵味的乡村图画。它的叙述很难得地简洁,都是很短的句子,稀疏的句子结构,但精练地追求形象的效果,追求境与情交融的图像性。比如:他讲课时,一只手搭在课桌上,另一只手的指缝里,就夹住一颗粉笔。他的手掌片开后,奇大,白白的,筋凸出来,薄薄的像菜刀。一课结束时,他粉笔一丢,两手掌合住,相互擦一擦,沙沙的。那声音很像剃头师在刮布上刮剃刀。比如:就那般焐着。堂客的两腮也红洇洇的。他掏出一个纸煤头,火柴点着,将烟枪横在两人中间,捻出一颗壮壮的烟丝豆,闷进烟盏里,纸煤头一戳,咝咝几声,烟雾就在堂客的嘴上和老师的头顶缠绕如丝。再比如,哭虫站在薛老师面前,歪着脑袋,很痛苦的样子。老师问:你怎么了?哭 虫哭几几说:不知怎么了,头疼,摆不正。老师说:我看看。老师在他白脑壳黑脖子上左右瞄瞄,说,没什么嘛!哭虫就哎唷哎唷地叫。老师就伸出手来,停了停,往他脖子上一摸,又用另一手扳他头。一扳,哭虫大概觉得痒,就嘻哈笑出来。那副歪着脖子斜裂嘴的样子,像个吃了偏食的傻鹅。这些精短的文字,把人物的形态神态表达得那么传神,实在不易。汪曾棋先生说过,写小说其实就是写语言。用极省的笔墨写出极有灵气的文字,通过这种文字组织多层多角的空间所形成作品的形式感,其实是最难的。《小学老师》的作者李森祥在文坛上还是一位新人,一位年轻的新作者有了这样的美学追求,实属难得。有了这样可贵的起步,相信今后李森祥会向我们提供更漂亮的语言表达境界。作为一个读者,我们殷切地期待着。
(《小学老师》,李森祥著,载《上海文学》一九九○年第三期)
朱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