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以田园诗人名著于世,故大凡诗选,皆入其清幽疏旷之作,这当然不错。不过,在编订全集的时候,对反映其求仕一面的作品,就不能视而不见了。因此两书校注者在序言中都着重谈到这一点,并就此详尽地分析了诗人仕与隐的矛盾。
关于诗人的第一次失意,史乘多有记载。《北梦琐言》云:“唐襄阳孟浩然,与李太白交游。玄宗征李入翰林,孟以故人之分,有弹冠之望。久无消息,乃入京谒之。一日,玄宗召李入对,因从容说及孟浩然。李奏曰:‘臣故人也,见在臣私第。’上令急召赐对,俾口进佳句。”诗人不合念了一首《岁暮归南山》,中有“北阙休上书,南山归卧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之句,因此惹得龙颜怫郁,说,没见你求仕,这弃从何来?“缘是不降恩泽”。此事是否确凿,今人尚有异议(详见傅璇琮主编《唐才子传校笺》),不过历来讲浩然生平多以此为据,不妨姑以为信实。倒是因此而记起同是唐代的另一桩轶事:宣宗朝,令狐<SPS=1382>荐李远(李商隐诗《怀求古翁》即其人也)知杭州,帝曰:“我闻远诗云:‘长日惟消一局棋’,岂可以临郡哉?”对曰:“诗人之言,非有实也。”乃俞之。(详见冯固《幽闲鼓吹》)其实,浩然的“北阙休上书,南山归卧庐”又何尝不是“诗人之言”?即如后来的柳三变词云“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也可同作此看,后来却因此而真的去“奉旨填词”,倒是令词人抱恨的。即使存弹冠之望,也要作“诗人之言”,这是中国文人的一个特点吧?很有些文人气质的宋徽宗就颇解此意。当年陈简斋以《和张规臣水墨梅五绝》见赏并因此得官,其诗中便有句称“相逢京洛浑依旧,唯恨淄尘染素衣”,若这位南面之君也较起真儿来,简斋就难免放归了。
可见,浩然所吟诵的“耕钓方自逸,壶觞趣不空。门无俗士驾,人有上皇风”固然令人艳羡,但对多数处世之士来说,仍然只是一种想望,不过“泯泯俗尘中,持是聊自浣”(严复《说诗》)而已。王维《送孟六归襄阳》:“杜门不复出,久与世情疏。以此为良策,劝君归旧庐。醉歌田舍酒,笑读古人书。好是一生事,无劳献《子虚》”,也是在浩然不遇之时所作的宽解之辞。古来士子才人的抱负并不真的就在于此。因而浩然诗中乃有“忠欲事明主”,“端居耻圣明”之句,甚而作“犹怜不调者,白首未登科”之叹。
仕不成,乃隐。过起任情自适的诗人生活,“心飞逐鸟灭”的诗人真可谓天地间一大自在人。他人只能想想的,浩然可以做了。
假令这果然就是人唯一所愿的生活,或者说安身立命的世界,那么从此倒不必再有所求。可偏偏浩然又有再入长安之行。多半是出于郡守韩朝守的主动荐引吧,大约浩然并未十分认真。故因与寮友文酒而违韩约,且事后并不为悔,则这一次误了前程,不惟是“诗人之言”,而更是诗人之气了。王士源说他“骨貌淑清,风神散朗”,“交游之中,通脱倾盖”,不为无据。不过这至少还是说明,浩然虽更多地生活于性灵的世界,以诗人之情性,发诗人之言辞,但毕竟社会所要求男儿的是博取一番功名,成就一番烈烈轰轰的事业。诗人既呼吸于斯,又怎能无涉于现实的世界呢?李白赠诗:“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目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是特特表出其为诗人的一面,而时人与后人所称扬于他的,也不外乎此。在“唯恨淄尘染素衣”的宦途,人们是将他悬于性灵生活的理想之境的。
大致说来,仕与隐的矛盾,在浩然,并非特例,也不很突出。就其所存全部之作而观,所呈露的仍是清幽,恬淡,闲远之逸韵,是得自其独藏的一份灵心惠质吧,所幸浩然得以终生持守(法国诗人勒韦尔迪说:“偶然的机缘完结了,乃有了艺术。”这是浩然作为诗人的幸运了)。见于记载的几桩轶事虽不足概括诗人一生行事,却是很能显示其性格特点的。
在现实的生活中,能够保存几分性灵之真,也就不易了。千载之下,读其清气可感,清芬可掬之作,不也仍止得一句“吾爱孟夫子”么!
(《孟浩然集校注》,徐鹏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八九年八月第一版,5.05元;《孟浩然诗集校注》,李景白校注,巴蜀书社一九八八年三月第一版,7.45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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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繁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