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担子,总是一头重一头轻的,所以才担得起来。这么说,有点悖理儿。但细想想:倘若生活的担子,两头都重,人如何有信心担起走?气性弱些的,就撂挑子不活了——它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要是两头都轻呢?人如何有耐性直挑到老?不觉乏味么?倒是一头重一头轻的担子有挑头。它能别有一番的滋味在心头,造成心理平衡,好让人乐意活下去。但挑一头重一头轻的担子,就得忒用些心,有些本事了。这本事,就是“蓦然回首”。这是生活的艺术,得用些深功夫才学得会。得回首回得恰是时候,恰到好处,回得巧、妙,似不经意而得之。因为生活的深意,往往是“遇之匪深,即之愈稀,脱有形似,握手已违”的。难得“一语道破”,所多的倒是些林文所说的“滴沥嘟噜”,“说不清”。
这就说到了林文的那个“若”字的妙处。若者,非“是”,非“非是”,非“有”,亦非“非有”,滴沥嘟噜,说不清。但可以“觉”出来。(“觉”还不等于“反思”,“反思”是洋思维,“觉”是土思维。)“觉”出来了,则举重若轻,“觉”不出来,则举轻若重。反之,亦然。看来,“若”以“觉”为窍,“觉”又以“蓦然”回首为窍。蓦然者,偶然也。生活中必然的东西,总是在偶然中呈现,也在偶然中被发现。“蓦然”是强求不得的,得不即才行,又不得离,游动些,自在些,洒脱些,超然些,庶几可得。却又不能太游动,太自在,太洒脱、太超然,得轻重有度。难矣哉。生活!难就难在若有度而又不经意,是不是呢?但也正因为这样,这生活才有嚼头。
这就又说到了谢遐龄的那篇《现代化道路之澄明》。它提到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概念:有度,即谢文中“所谓天理正是满足人民的要求恰到好处”。这是中国人的生活艺术观:对什么事的理想境界都是恰到好处。人之度的内外相适就叫有风度,譬如晋人风度之类。然而谢文似乎也有一点还可一议。人活着,要紧的是活得自在有味,——这个味,就是价值、意义,就是前文说的内容、嚼头,——而不在什么现代化。现代化未必更自在有味,正如传统化亦未必自在有味。现代化与传统化的程度似乎与味并无直接关系。惜乎人们尚推崇达尔文,以为越是进化,便越有味。这个理儿,挺不容易悟透的。但只要把你放到美国大亨的位置上,你马上就明白了耶稣那句老话儿:“人若赚得全世界,却丧了自己,赔上自己,又有什么益处呢?”要之,人能活得自在有味,有嚼头,就真有了“觉”和“若”的深功夫,就可以说活得恰到好处,有度了。
这才是人的大风度,大澄明。
人不澄明,什么什么的道路如何澄明?
倘智者再诘我一句:“咄!若是生活的担子每一头里都有轻有重,亦重亦轻;沉甸甸,轻飘飘的,你待怎么‘若’?”
我就不敢说得嘴响,只得抱头鼠窜也。
读《读书》记
舒崇